【山西】刘纪昌丨散文/坚硬的砖茶
作家新干线
作者简介
刘纪昌:山西芮城风陵渡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运城学院河东文化研究中心兼职教授,运城市红楼梦研究会会长,运城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曾任大学教师、杂志主编。长期从事古典文学的教学与传播,发表各类体裁的乡土文学约300万字。出版有乡村散文集《酱豆的滋味》,长篇文化散文《文明的曙光》,长篇小说《青惑》,长篇文化散文《山河风骨》等。
对茶的认识最初是从砖茶开始的,而砖茶又与父亲联在一起。
我一直不明白小时候家里为什么总有一块大大的、像砖头一样坚硬的砖茶,那颜色黑灰而且做工粗糙的大砖茶为什么一直是父亲的最爱?父亲每天都要从那块砖头上——有时我也帮他,拿着切菜刀在案板上哐哐地敲几下,敲下一大把碎块,扔到一个专用的茶壶里,放在炉子上慢慢煮熬。那壶很特别:不是铜的,也不是瓷的,好像是铁片。个头不大,呈圆锥状,黑乎乎的说不清原本是什么颜色。常常是这样的情景,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往外冒泡,溢出来的红色泡沫和气体把壶盖顶的“啪啪”直响,溢出来的水洒在炉口,就听见“噗”的一声,冒出一股白烟,满屋里就飞起水蒸汽和茶的苦涩味来。
喝茶是许多村民的爱好。每个村都有那么一批“茶腻子(村民对嗜茶者的称呼)”,每个茶腻子家都有那么一块大砖茶,家家都有一把黑乎乎的老茶壶和几个油腻黄亮的大瓷缸。那个时候,冬天农休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大家就聚在一家,围坐在炉子跟前,每个人手里端着一个大缸子,一边品茶一边神聊。在谁家坐,谁家的主人就专司熬茶。
我家就是这么一个地方。由于父亲爱喝茶,一年四季茶水不断,我家就成了村里一个免费茶社。尤其是一到冬天,那个炉子就老是红红的,上面蹲着那个老掉牙的大茶壶。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炉子边总是围坐着三三两两的茶腻子,一边抽烟,一边喝茶,—边聊天。我很小,没有资格参与他们的品茶活动,也没有资格和他们对话,但我很喜欢听他们胡吹乱侃。到了晚上,就静静地趴在炕头,眼睛却停不下来:先是看火,在寒冷的冬天,只要一看见火,人心里就暖融融的。那火先是蓝色的,渐渐地变红,离得很远都能把脸烤得热烘烘的。当炉膛里的火越来越红时,围坐在炉旁边的人们也一个个满脸通红,一眨一眨的眼睛扑朔迷离。大家有时高谈阔论,有时寂静沉默。寂静的时候只能听见煮茶的声音,听得见水蒸气在屋顶碰撞的声音。那种看似寂静的声音其实是一种沉淀后的喧闹。这个时候,我就看父亲煮茶,茶叶越煮越多,有时多半壶都是茶叶了,但他们还是说:再多放—点,寡球的没味了。父亲不吭气,又抓—大把茶叶放进去,倒出来的水已经成了黑色,有的说,大酽了,有的说,这下才正好。但我有—个总的感觉,他们喝茶味道就是太浓,太酽。
看茶腻子们喝茶,感觉很奇怪。我最佩服他们的嘴,刚从炉子上提下来的茶壶,水还咕嘟咕嘟的冒着大水泡,一旦倒进他们的茶杯,他们就用双手捧着唏溜唏溜地喝开了,堪称钢嘴铁牙。我实在忍不住,就问他们烫不烫,他们逗我,你喝一口就知道了。母亲忙拦住,说:不敢逗这憨娃。又对我说,小娃家,把嘴烫烂就长不住了,以后娶不下媳妇了。但我看他们那唏溜唏溜的样子,的确是非常的享受,让人感到很幸福。以至于长大以后,一谈到对幸福的理解,我就想起了那一拨喝茶的老农民。当时农民的生活的确那么的艰苦,缺吃少穿,但在这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面前所有的痛苦和烦恼好像都消失了。茶也是一种麻醉剂吗?看他们那一幅陶醉的样子,就使我对茶有—种特殊的亲切。
那时我对茶的了解太少,以为茶一定是非常好喝的东西,在他们喝的时候,我也跟着尝了几口,却发现味道极涩极苦,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味道。于是我就奇怪,他们为什么要喝这又苦又涩的怪东西呢?我问父亲,父亲说,娃你不懂,大了你就懂了。
对于茶,我的确不懂。当时的我认为这坚硬的砖茶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茶。在我的记忆中,这大块的砖茶至少有三斤重,当时农村供销社的柜台上都摆着这东西,用牛皮纸包着,上面似乎还印着一个大大的“安”字。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那一定是好茶了。那砖茶之坚硬,我是有亲身体会的,实实在在就是一块大砖头。不要说用手根本掰不开,就是用刀去切,那也得看你会不会使劲儿。猛地一刀下去,往往只是一道白茬,掉两三颗渣渣。我就切过几次茶,但使尽吃奶的力气却毫无反应,父亲教给我—个绝招,他让我把大砖斜拿着,用刀背使劲—磕,只两三下,大砖就分成了几大块,再敲几下,就成了细碎茶叶,然后就可以放进茶壶去煮了。
后来,我离开了家乡,自己也喝上了茶。一开始是茉莉花,再后来是碧螺春、六安瓜片、青锋等等什么的,但所有茶的味道都不是父亲喝的砖茶的味道。我喝过的茶味道都很清新,颜色也是鲜艳清纯。比如青锋,用开水一冲,便是碧绿轻盈,旗枪交错,煞是好看,一股清香的味道扑鼻而来,不仅爽口,而且败火。虽然对茶没有研究,但我仍坚持认为这些茶肯定不如父亲那砖茶好,因为没有用那老茶壶慢慢熬,怎么能有好味道呢?
我是如此的无知,竟然把这问题提到几个开茶楼的专家面前,他们一听都笑了,说砖茶叫什么茶呀?那都是用一些挑剩下的残茶、次茶和边角料做成的,还能叫什么好茶?会喝茶的人谁会喝那个!我一下子心凉了半截——我可怜的父亲,一生喜欢甚至到了痴迷程度的砖茶原来竟是不上档次的残茶,次茶,在我心目中一直非常神圣的砖茶顿时一落千丈,让我心情变得很复杂。
我—直没有养成喝茶的习惯,但参加工作以后,每年的夏季福利单位都要发几斤茶叶,而且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好茶叶,什么茉莉花、西湖龙井,我就全部送给了父亲,说以后不要喝那个砖茶了,净是一些烂叶叶,树枝枝,苦唧唧的,不好喝,以后就喝我给你的这茶。他连说:对对对,好好好。但我给的那些茶他并没有多喝,仍然喝他的大砖茶,只是来了客人时,才偶尔喝一次。茶叶都放得变了味了。我问他为什么不喝,他说那茶喝着没劲……
时间很快就这么过去了,父亲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每年到冬天,尤其是窗外面飘起如絮的大雪,把整个世界打扮成一个粉妆玉琢的童话王国时,生活在城市里的我脑海中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形:老家的一个红彤彤的大炉子,父亲和一群茶腻子围坐在炉子跟前熬他的大砖茶,屋子里依然是热气腾腾,酽酽的茶香满屋飘散。母亲在旁边坐着,偶尔插上一两句话。外面很冷,但屋里很热,大家的心都是热的。
我突然间很想喝一杯那又浓又酽的大砖茶,和父亲一起,再回忆一下童年的味道,但父亲却不在了,遥远的故乡已经冷冷静静。父亲和母亲静静地躺在荒郊野外,一任飘飘洒洒的大雪落在他们的身上。
父亲活着的时候,我曾对他有那么多的看不惯,包括喝茶,认为他整天无所事事,就知道喝什么茶。而今他不在了,我却老是想起他,尤其是孤独的时候,遇到什么难解的问题时,我就不由地想起他。他的音容笑貌,他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喝茶时候的神采飞扬和偶尔的沉默不语,就在眼前浮现。人到中年的我这才知道,他一辈子活得很苦,很累,受过太多太多的磨难,只有在喝茶的时候,他才感到轻松和解脱。
于是,所有的是与非都消散了,留在我心里的,是温馨的回忆,是绵绵不断的亲情。坚硬的砖茶里边其实有很多的温情。只是那时候,我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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