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 妈妈也只能送我到福州
爸爸妈妈,我已经安全抵达,从一座湿润的城市,跨越到了另一座湿润的城市。
我的行李好重,我从虹桥站出来再次安检进站,沉重得手腕发疼,但我还是会坚持下来,行李中,是我的家乡。
一个人在旅途中的时间特别特别多,我太擅长移动,而且我并不擅长轻装。我喜欢很多,不论是好看的衣服还是重要的拍摄道具,亦或难能可贵的食物,我都要打包好,带着它们和我一起漂流四海。有时候,拥有的物质是一种孤身在外时的安全感,我仰赖它们给我的熟悉并安定的气息,不惜负重前行。
决定返程的时候,妈妈一定要送我到离家近300公里外的福州。去年几次返家,妈妈都有过这样的计划,我总觉得很麻烦,不愿妈妈这么辛苦陪我走一趟。这次我才想通,妈妈是觉得我在外奔波很辛苦,她也只能送我到福州。
提前买好了山猪排骨,杀好鸡,切好了块儿冻在冰箱,还有她亲自植种到腌晒和炒制的酸菜,临行前它们便装满了一整桶。这是可以久藏的食物,还要去村里找好手帮忙熏只鸭,再上镇里买些米粿,让乡愁陪我到天涯。
出发这天,天空灰蒙蒙的,妈妈说:你回来这几天,天气没好过。我说:哪里,明明正月十七那天我们还在院子里晒衣服。
妈妈太喜欢用嫌弃的口气嘲讽我,但绝不把话说重,全是不痛不痒的小事,充满了乐趣,我想她也有把这方面的基因传承给我。
行至中途,妈妈突然想起忘记带家里的鸭蛋,自责了一路。如此小事,真的不必往心里去,但妈妈的每一句话里都写满因为自己的忘性仿佛就是不合格的母亲一般的失落。
抵达福州的时候,已经入夜,城市璀璨的灯火写满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氛围。我们去吃饭,我们去逛商场。妈妈小心翼翼。
我的妈妈在家乡的时候,雷厉风行做事麻利,家乡的每一寸草木都是她最熟悉的朋友,哪座山头生了什么树,哪条溪流去往何方,在她嫁入这座村庄之后的三十多年,她已经是个很合格的主人。我们在城市久居,回到她的身边,往往会感到诸多不便,但只要大喊一声“妈妈”,一切,迎刃而解。妈妈是超人,这是不容置疑的。
我的妈妈不怎么外出,她对于不熟悉的世界有着一定的“抗拒”——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但她保持着一份敬畏和谨慎。她不再是家乡那个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行事如风的妈妈。我们给她夹菜,我们劝她试穿,我们想要带她去任何地方。但,妈妈总是会拒绝,她的标准是不要花钱,赚钱真的太辛苦了。
我想保护妈妈这份小心翼翼。她的爽利就留在家乡,在陌生土壤时的她,仿佛是我们之中最小的女儿,思想淳朴,眼神晶莹,像纯净的天使,一层不染。
原本,爸爸也是要一起送我的。他是个顽固又有趣的老人家。在我们决定要前往的时候,他突然对我说:接下去福州都是下雨天,我们去你姐家住一个晚上,她回头不是都没办法洗被子?
我的爸爸呀,担心什么呢?而这份担心,也是许多爸爸们都会考虑的,总是为我们想,即使是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
晚餐的时候,爸爸很开心地和弟弟L爷说:我们过几天要去福州玩一天咯!
心里还是很想去的嘛,但总是藏着掖着。我们的上一代,明烈又内敛的关爱里交织着微妙而浓稠的情感,想前进一步,也害怕前进一步。明明,这是很小也很简单的事。
第二天,爸爸下地种茶树,不料,把腰闪到了。直到傍晚妈妈回到家里,他才让妈妈给他贴一块膏药,夜里再找同乡讨了一张方子,说是能治腰伤。后来,厨房里就有一块碗,里头装着绿色的植物汁液。腰伤了第三日,爸爸意识到必须要去打针,才去村里赤脚医生那儿打了一针,开了些西药。后来他躺在沙发上,暂时不能再做重活儿了。
出发前一天,爸爸不得不退出我们这次的局,选择一个人在家养伤。
我在福州念大学的时候,爸爸来过一次。当时仓山的学生街还没有改造,原汁原味的热闹劲儿特别浓郁。那天是周末,爸爸来到学生街,放眼望去全是攒动的人头,摩肩接踵,爸爸说,好像过年啊。
/妈妈炖了只鸡,爸爸总会给我打好一碗。
爸爸是离不开妈妈的。
妈妈也是离不开爸爸的。
我们,却有一天,会离开爸爸妈妈。
不论是什么形式。拍摄多少张他们的照片,通讯多少次,写下多少关于他们的文字,都不得不认清,我们是可以离开他们的。
宏观意义上,我已经无法再回到家乡,找不回出生到青春期的心境,我的步伐是远行的钟摆,从左到右,从右到左,熟悉并总是告别。
刚刚到家的那个下午,正月十五,元宵节。院子里湿漉漉的,含香结出了新一年的花苞,春天的青菜葱葱翠翠。我们把行李堆放在客厅里,一起把妈妈的生日蛋糕塞进电冰箱。我说我的肩膀好僵,妈妈一边帮我按肩膀,一边说我瘦了。
晚餐依旧由寿星自己操办,我们一群不擅长制作传统食物的晚辈关心着天气和八卦。端上餐桌的鸡汤、猪肚汤,还有碎豆糯米饭、炒米粉、炸芋头,哪一样都是农家的有机食材,都出自爸爸妈妈的双手。
妈妈说,将来我不会做了,你们都没得吃了。
传统的食物要怎么传承?我也不知道,妈妈的味道有期限,我们都会被捆绑,并不可再得,成为心中的虹。无人能明白无人能复刻的虹。
如此想来,我们又幸运,又被世间的规律残忍地折磨着。一点一点地加厚情感的深度,一点一点地被削去怀抱的长度。
夜里八点,我们端出蛋糕,点上一支星星花火蜡烛,为妈妈颂歌,看妈妈许愿。爸爸永远不吃蛋糕,他不喜欢奶油的味道,即使如今的蛋糕已经改良,采用了很棒的鲜奶。妈妈也不怎么能接受,对于蛋糕胚还算下得去口。生日蛋糕,不过是我们自己的狂欢。
小时候,我们的生日都是妈妈去市场买一方古早的蛋糕,用鸡蛋蒸出来的浅黄色的糕,上面不会有水果不会有奶油,我们也不会插蜡烛,却是最动人地期待。入行以后,为了拍摄记录,爸爸妈妈为我买过一次,味道没有变,始终是那方陪我们过了许多次生日的鸡蛋糕。
家里的池塘准备填了做路。几年前,爸爸很辛苦才挖出来的池塘,养了一池子的草鱼和锦鲤。除夕那天,和家中视讯,爸爸说已经把养了这么多年的草鱼都打捞起来了,十几条肥肥大大。心痛,我没有机会吃到。
去年,爸爸给池塘边加了手编的竹栅栏,特别工整好看,爸爸的手艺是天下无敌的,他做的竹栅栏,还是可以随时开合的,这些巧妙的细节,朴实无华,也闪闪发光。
拥有池塘的这几年,爸爸还在边上种了锦屏藤,到了夏天,红色的锦屏藤垂下枝条,成为一袭浪漫的蔓帘。向上,是头顶青红枝头俏;向下,是一池清冽数鱼欢。
阳光特别好的下午,我以池塘为背景,拍过许多精彩的照片。往后,也成为了那时那刻的绝唱,再也不会重逢。影像会刻录我们每个阶段的拥有,回忆像电影配酒,一口一口沉醉在迷人的画面中。
/在池塘边上拍摄的惊蛰节气图
/在池塘边上拍摄了故宫复原款耳饰
正月十六,我们家乡的元宵节时间。古传旧时四子自立门户,有高下之欺压,遂一部分支脉改过十六。溪水潺潺,谁料到后来这些支脉香火愈发旺了,压倒性胜利,就只剩下正月十六过节的习俗了。
这一天的夜晚原是要有板凳龙的非遗民俗节目,不过在疫情的影响下,这两年都取消了。对于我们来说,特别遗憾,没有看到龙,这年都不算开始。过去,县城里正月十五迎龙,我们十五在县城过,十六家乡迎龙,我们便会在十六的时候返回家乡,又能迎一次。我们,真的很爱迎龙。
习俗的强大便在于此,是一种坚定的恪守,也是一份愈长大愈觉可贵的传承。以后我们老了,兴许可以坐在村口的树下,聊聊这热闹到万人空巷的一夜。
夜晚的龙没有了,但白日还是有相公可以迎的。相公类似于我们当地的菩萨,是民间的信仰。他们沿着乡村的道路环绕,敲锣打鼓,放了特别震耳的响炮。我们单听鞭炮声就知道他们行进到了哪个方向,以及,白日的上空也会有烟花作陪,毕竟,吉祥到了家门口。
爸爸妈妈准备好了线香,相公经过门前,我们立刻参拜,以示内心的虔诚与祝愿。再放一串鞭炮,这仪式到位,心中也觉安慰。
/家乡的板凳龙
我总是不会错过家乡的三月。
今年,也没有例外,放弃了回家过年,便拥抱了风和日丽的三月。即使,真的好多天都显得好阴冷,地面也不怎么干燥。
一天下午,没有落雨,我带着小侄女一起去山上散步,顺便拜访那些熟悉的植物。不论是谁,都抽出了新芽,特别鲜嫩,在涯壁上,在路边,在水渠沟里,在树梢。
植物的力量温润而生机,不言不语,带给眼睛给耳朵、给双手给身体,悄无声息地柔情豢养。
你们好,我们又见面了。
再见,我们又需要说再见了。
相聚总是短暂。
各自为生的日子里,互相保重。
一日晴朗午后,院子里高高的竹子随风而摆,发出好听的簌簌声,配合了浅浅的蓝天和散漫的云朵。爸爸和侄女在池塘边玩过家家,我在地里剪了几支妈妈留作种子的油菜花,古老的木桌上摆满了我的全新构思,时间走得很慢。后来妈妈回来了,她总是带着笑容走进家门,我和小侄女说,快看!谁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