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厮杀
1
经理把客户资料扔给姚娟的时候,姚娟是崩溃的。她问经理,能不能换个人。她可以去跑别的客户,哪怕去外地,哪怕给她最难伺候的客户也行。
经理说,我们做业务的,还挑客户?让你跑谁,你就跑谁,怎么这么多废话?
见姚娟不吭声,经理撂话了:你上个月弄丢了咱们的老客户,这次是给你将功补过的机会。谈成了,你拿奖金,大家跟着喝茶,你好我也好。你要不愿去,就递辞呈吧。
离职是不可能的。姚娟新买了房子,她爸又病了,现在还住着院。房贷车贷还有医疗费用压得她透不过气儿,怎么可能离职?她觉得老天跟她开了个玩笑,偏偏要把这么棘手的任务交给她,偏偏要让她再见到那个她最不愿见到的女人。并且还是以匍匐的姿态。
2
姚娟是先去的邓红的公司。没见着人。给经理打电话,经理把她臭骂一顿:都说了让你去客户家里。客户崴了脚,这两天在家里办公。我地址都给你了,你还往公司跑?
姚娟心里就操了。为什么要让她去她家?求她不够,还要去她家里丢丑?万一沈涛也在……想到这茬,姚娟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打颤。
姚娟无比屈辱而忐忑地敲门,等了好半天,门才开了。
四目相对,邓红愣住了:怎么是你?
她一只脚上缠着厚厚的绷带,似乎刚刚是单脚跳过来的。
姚娟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儿,声音有些抖:那个,我是恒发公司的,来跟你谈个业务……
她紧张得连个“你好”都不会说了。
邓红有些生疑地打量了一下姚娟,皱眉道:怎么不去我公司找我?上这儿来了?
姚娟心里骂道你当我想啊,表情却很平静:我去了,公司的人说你崴脚了,这两天没在公司。
姚娟想进屋去谈。她要把公司报价和各项信息拿给她看。她甚至想,直接把该说的说了,她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她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她。经理那边她不信还能真开除了她。她来不来是一回事,谈不谈得成是另一回事。总不至于谈不拢还要问罪吧!
可邓红连门都不让她进。她浅笑,可那笑容在姚娟看来是嘲讽,是蔑视。
你还是等我过两天回公司再说吧。我今儿有事,待会儿要会客。你先回吧!
你……姚娟想骂人,可她骂不出口。她就知道她会碰一鼻子灰,就知道邓红会趁机为难她。当经理把邓红的资料扔给她时,她就知道,这无疑就是让她到邓红这儿来自取其辱。想想她们以前的那些事儿,她怎么可能不报复她?羞辱她?挖苦她?
3
没人知道姚娟跟邓红的过节。
说起来好像是为了一个男人,又不太像。倒像是事业和男人的双重争夺。
几年前,沈涛是姚娟跟邓红共同的上司。姚娟跟邓红是一起到他手底下报道的,姐妹情深,说好到哪儿都要一起。一开始姚娟业绩领先,凭着业绩得到了沈涛的赏识。倒是邓红业绩平平,不被重视。到第二年,邓红就悄然发力了。只是她的力并不是发在业务上,而是发在男人身上。
姚娟发现一向土里土气的邓红开始化妆打扮了,原先猪肉卷大葱,一开口一股子蒜味儿的乡下土妞儿,改喝咖啡、品下午茶了。因为积极向沈涛牢笼,抓到第一手好客源,邓红的业绩居然一点点上去了。最后把姚娟给甩了一大截子。
姚娟事业爱情双丰收的美梦就这么击碎了。她喜欢沈涛,一入职就喜欢。很多新入职的年轻女孩子对那种成熟稳健的男人是没有抵御力的,姚娟也是。但因为邓红的介入,她丢了单子又输了沈涛。
她问沈涛,沈涛一本正经打官腔,说他以前对她的提点照顾不过是老人对新人的提拔,职责所在,希望她不要把工作和私人感情混为一谈!
姚娟不服!她气不过邓红靠沈涛上位,更恨沈涛绝情忘义。她有业绩时赚她的提成,没有业绩就对她弃如敝履。
是的,弃如敝履!尽管他不承认,可在姚娟看来,这是铁的事实。
年会上,姚娟一封匿名信告到了大老板那里,揭发邓红靠沈涛充业绩,两个人狼狈为奸的勾当。公司向来杜绝办公室恋情,姚娟至今忘不了那天邓红当着全公司的面哭着为自己辩白,说她的业绩都是自己努力所得,跟沈涛没关系。
公司最后做了处分,两个人当中只能留一个。
台下的姚娟一阵抖擞,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两只手相互扭绞着,两条腿不住地颤抖。她心里有一个声音:邓红走!让她走!
可最后主动要求离职的是沈涛。
沈涛说邓红是个好苗子,留在公司将来大有用处。走了可惜。
其实公司想留的是沈涛,可沈涛执意要走,公司也没办法。沈涛走后,邓红颓了一阵。加上公司因为失去老将而迁怒于她,一时间人人排挤。大家暗戳戳地等着看邓红的笑话。尤其姚娟,明里暗里挖苦讽刺:看吧,不是说凭实力么?怎么沈涛一走,她就颓了?靠自己,我呸!
可是姚娟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邓红的一蹶不振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像是打了鸡血,忽然一下子重又振奋起来,天天拉单子跑业务,短短一个季度,一个人占了团队三分之二的业绩,直接引起了大老板的注意。并且为了证明实力,她做的全都是新客户。
这漂亮的一仗,给了姚娟致命一击。
邓红升职了,而姚娟成了她的下属。姚娟宁可要饭,也不要在邓红手底下做事。她离职了。
走出办公大楼时,她脚步沉重,心如死灰。她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邓红。
是战败的绝望,还是撤退的屈辱?是对强大敌人的畏惧,还是对自己之前失策失败又失去本心和善良的悔恨?
姚娟不知道。她只知道,跟邓红的这一仗,她惨败,败得一塌糊涂,且,极不光彩。
4
这次见邓红的结果跟吃了闭门羹没什么两样。经理气急:她让你走你就走?你好歹跟她约一下下次见面的时间啊!你怎么谈业务的。谈业务不是只去谈这么简单,你要拿出诚意来啊!诚意是什么你懂吗?
经理足足骂了半个小时。
什么是业务,怎么谈业务,诚意是什么,她一个资深业务员会不懂吗?可是,谁知道她面对的是一个怎样的客户啊!这不是普通的客户,而是曾经的仇敌啊!一个她鄙视过,嫉妒过,陷害过,挖苦过的仇敌!
她试想过,如果今天换她处在邓红的位置上,她会怎么做。她肯定,她会比她更狠、更绝、更嚣张!她会吊着她,不同意也不拒绝,给她提出各种各样苛刻的条件,让她鞍前马后,狗一样颠来跑去!
姚娟想说,不是她不努力,也不是她不能放下姿态,而是当那个女人成为她的客户,注定这是个她拿不下的业务!
可她无法跟经理说,只能垂着头,把自己的悲伤尽量压到胃里,让那强烈的胃酸将它一点一点消化、腐蚀。
最后经理累了,换了一副哀求的口气:姚娟啊,我求你了,多上点儿心吧!你不容易,我也难。上头施压,我这个月业绩再上不去,职位都难保。
看吧,人人都有难处。他向她施压,是因为有别人在压着他。似乎每个人的头上都有着一份不可承受之重。她忽然想,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嫉妒、那么极端,是否今天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可惜的是,职场没有如果,感情世界里没有如果,两性世界和同性世界里,都没有如果。与其去想那些不存在的如果,不如想想怎么摆平她跟邓红的恩怨,把这桩生意拿下。
5
姚娟再次去见邓红之前,给邓红打了个电话。邓红的语气极不耐烦,说那件事等她下周回公司再说,她现在很忙,不想谈。
挂断电话,姚娟犹如给人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她知道,不想谈是假,不想跟她谈是真。她又想到了经理的那一通训斥,谈业务嘛,不厚脸皮怎么行?她要报复,让她报复好了。今非昔比,连经理都要看人脸色,她又算得了什么呢?
姚娟厚着脸皮再次上了邓红家,刚好碰见邓红下楼。一个着正装的女人搀扶着她,像是助理。
见了姚娟,邓红犹如见了一只苍蝇那般厌恶:我不说了等我回公司再说么,你怎么又来了?
在哪儿谈不一样嘛!那个,我也不耽误你……您时间。您什么时候吃饭,吃完饭总要休息一下的吧。我就用您那点儿空挡讲一下咱们公司……
平时用烂了的“您”,第一次显得如此生疏别扭。像一个外国人讲着蹩脚的中国话,听来极度不适。
然而她低三下四的恳求还是被邓红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姚娟,你回吧。我特别不喜欢自己忙的时候被打扰。我尊重你,也请你尊重尊重我。这样吧,念在我们同学一场,你要真急着谈,非得今天有个答复,我给你个名片,你找他去吧!
可是,这方面是您负责,找别人也没用啊。姚娟臊红了脸。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叫我怎么办?要不这样吧,我叫我先生过来,你把资料给他,跟他谈,回头他把你的意思转述给我,行吧?
你先生,是……沈涛?
嗯。要不你打他电话,自己约他。他电话……没换。我很忙,先走了。
邓红撂下这句就毫不犹豫地上了车,扔下姚娟傻愣愣地杵在那儿。这绝对是她从业以来最挫败,最难堪,且最耻辱的一次。
不知道原地杵了多久,姚娟拨通了沈涛的电话。邓红猜对了,她确实保留着沈涛的电话。倒不是对沈涛还有什么想法,而是他们这行有个职业习惯,很少轻易删除他人的电话。
6
再见沈涛,姚娟竟有种恍如隔世般的感觉。他曾是她踏入职场的领路人,对她有过批评,有过指点,有过鼓励,亦有过赞许。可最终,他们的身份发生了巨大转变,成了毫无交集的陌路人。
如今,为了生存,她放下了她那高傲的头颅,以哀求的语气问沈涛,能不能劝邓红放下以前的恩怨,不要计较。
她饮了一口酒,借着酒劲儿,终于把多年前欠下的那句对不起说了出来。或许她心里一直清楚她的所为有失光彩,可真让她说出来,真比割肉还难受。
可沈涛给予她的回应比邓红还冷漠。他说姚娟,本来我以为你是要跟我说你们公司的报价细则,可你找我的目的显然不是这个。我只能说,是你自己放不下以前的事,不是邓红。这样吧,工作上的事,恕我不便插手。你还是等邓红回公司以后再找她谈吧。
见沈涛起身要走,姚娟急了,羞耻感使她近乎发狂:沈涛,你说实话,如果当初我的业绩没有滑下来了,比邓红强,你是不是会一直站在我这边?
沈涛以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姚娟,似乎无法理解她此刻的失态与抓狂。
沈涛说姚娟,时至今日,你还困在你自己布的局里出不来,实在是……悲哀。说实话,我们共事的时候,我对你和邓红是一碗水端平的。一开始我器重你,是因为觉得你灵光,是这块儿料,想好好培养你。后来跟邓红走得近,是她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让我佩服。她敢于撕裂自己,重新拼合,打造一个更好的自己。我也不必在你面前夸她,但我要告诉你,一个人要做大,心胸不打开,总是困在自己画的牢里,是不行的。
沈涛说完给邓红打了个电话,问她在哪儿。邓红说在某某商场购物,沈涛问待会儿要不要去接她。
姚娟颓然冷笑,不是说忙吗?居然在购物!沈涛不是说她没有记仇,也不是针对她吗?那她拒绝给她时间谈工作,却跑去购物又是怎么回事?果然所谓学问不过是成功者对失败者吹的牛皮!
姚娟要去找邓红。她要跟她死磕到底,问她,到底怎么样才肯跟她达成这笔交易,是不是要给她下跪磕头?
7
姚娟在商场找了一圈,果然看见了邓红跟助理从一个珠宝间出来。邓红的腿脚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行动有些不便。助理搀扶着缓缓地走。
姚娟迎了上去,邓红那神情跟见了乞丐的一样厌恶。
姚娟,你有完没完?我不说了等我回公司再说吗?我又不是不回公司!我现在忙着呢,有重要的事情要做,你怎么……
姚娟豁出去了,她像带着恨意一样忍辱负重地哀求道:邓红,说一千道一万,过去是我不好。我求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这个单子对我真的很重要,拿不到这个单子……
邓红吃了一惊:姚娟,你说什么呢?你完全没必要……
然而她的话还未说完,迎面走来一个衣着鲜艳的女士。邓红立即满面堆笑,向那女士喊道:庄副总,您来啦!
然后很小声地对姚娟说:你别闹,我要陪客户了。你的事,我明天给你答复。这个客户对我很重要。请你体谅。
然后邓红竟无需助理搀扶,直起了腰身,无比热情地向那位庄副总走去。
姚娟并未离开,她假装成路人,一直尾随着她们。她看着邓红陪着庄副总买服装,买首饰,听她夸赞庄副总气质好,有眼光。这一路,她极力放低姿态哄庄副总高兴。后来在茶餐厅吃茶,姚娟找了个靠近的位置。
邓红把她在珠宝间买的礼物交给庄副总,然后提工作。奇怪的是,一提到工作,这位庄副总忽然变脸,说邓红的公司给的条件不如另一家云云。态度极度嚣张。最后因为不满意邓红开的条件,竟拂袖而去。邓红急忙追去,可因为脚疼,猛地扭了一把,栽了下去。
助理来扶她,她让助理赶紧去追庄副总,别管她……
这一刻,姚娟惊呆了。是的,惊呆!除了震惊,隐约还有一丝心疼。因为,她从邓红身上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那千千万万为了生活而放低姿态、劳命奔波的人。她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了一句:人前有多显贵,背后就有多狼狈。
鬼使神差,她默默上前,拉了邓红一把。邓红起身看见是姚娟,愣怔了一下,叹道:我说你……我也没说不考虑你们公司啊,你干嘛非得……行吧,我明天回公司,你去我公司找我去。
8
姚娟隔天去邓红的公司找她,邓红看了报价细则,认真考虑后给出了几点意见,让姚娟回去复命。说如果他们公司同意,就签单成交。
顺利到,难以置信。
姚娟走前,忽然回头问邓红:你不恨我吗?
邓红很忙,一边给部门人员拨电话一边给文件签字盖章。她忙里偷闲对姚娟说:我说我忙得没有时间恨你,你信吗?姚娟,我如果恨你,恨每一个阻碍过我的人,我就不可能有今天。我的对手给我使绊子,我的客户给我脸色,我一个个去恨,就没有时间干活儿,做业绩。你懂吗?
姚娟行至门口,邓红又叫住了她:这次合作你们务必尽心,如果做不好,是不会有下次合作的。
姚娟哽咽了一声:好!
握着这份沉甸甸的合同,姚娟像握住了自己的整个人生。单子带给她的是收益,而这份合同背后的故事,却足够她思考一生。她仔细回想了沈涛给她的忠告:一个人要做大,心胸不打开,总是困在自己画的牢里,是不行的。别人在努力振翅高飞,而你被嫉妒和算计拖累,只能原地打转。
她输给邓红的不是业绩,不是能力,而是格局!
又或许她并不是输给了别人,而是输给了自己。她困顿于自己内心的牢笼,并将所有的人圈于其中,最终在这小小的天地里,输掉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