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璧小说】阿迈的爱情(下)
阿迈的爱情
文/金陵
但阿迈的身体并没有断了作为一个男人的念想。无论是他躺在颠簸的路途上还是躺在四壁肮脏的小旅馆里,生命之根总会像个淘气的孩子在他不防备的时刻提醒着它的存在。他摁住了心里的喧响,却摁不住生命的喧哗。他是水压过高的水龙头,找不到流淌的理由。随着年龄的增大,他的婶子托过许多的人为他介绍对象,可是双手空空的他还是坚持着要对方接受叔叔所欠下的沉重债务,只要接受了他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他都可以接受。
在一个归家的夜晚,沉睡着的阿迈被一双女人的手摸醒。泪眼婆娑的婶子跪在阿迈的床前,她的手粗糙的温柔着。她说他们拖累了阿迈,让他为这个家操碎了心;她说他们对不起阿迈,来生她会做他的牛马;她说她知道阿迈的苦,同龄人都抱了娃娃,可阿迈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过。她说:“阿迈,我没有别的可给你,只要你不嫌弃,我把我自己给了你吧。”阿迈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推开了年长六岁的婶子,推开了房门,奔进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在无边的黑暗里狼一样的长啸着,狂嗥着。而黑暗是如此的粘稠浓重,他的声音陷进去,他的人也陷了进去。他的眼睛找不到方向,却找到了叔叔的坟地。他扒在叔叔的坟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发出来的全是咆哮。
阿迈黎明时回了家,他看到婶子坐在门槛前,眼神里空空荡荡。她的脸在灰暗的光线里像一块生锈的铁,一点一点剥落着绝望。她直直的看着阿迈走进她的视线,走进她视线的阿迈是燃烧的空气,咽不下,吐不出,哽在胸口,永远的痛。阿迈收拾了几件衣服跨过门槛的时候,婶子开口了:“还回来吗?”阿迈站住了,被夜色浇筑成生铁的脸色生硬黝暗,他的声音是烧红的的铁汁,一瓢灌进婶子的胸膛:“找个男人吧。这么多年了。”婶子的目光滞在灰黯的蛛网里,粘头缠脑的灰败,她喃喃自语着:“婶子在你眼里这么下贱吗?婶子离了男人不能过日子么……”
阿迈始终不明白他怎么会突然的爱上了阿约。当阿约在他的故事里静默着,委屈和伤痛渐渐流淌成一条温柔的河床,阿约的眼睛衔接着河流的方向,每一处流转都包含着深挚的关切。在她纯净的眼神里,喑哑的阿迈似乎感受到了可以慰藉心灵的风向。
以后的日子里,阿迈和阿约似乎有了天然的默契。他们并没有太多的话,进完货的阿约会招呼其他的货主帮着阿迈装货。娇小的阿约身手非常利索,她踩着轮胎纵上车厢,伸着细细的胳膊拉拖着货物,一张脸在无处可遁的阳光下挣得彤红。披着阳光的阿约灿烂进阿迈的心里,枯燥的装运竟靓丽了阿迈的心情。在阿迈大汗淋漓的时候,阿约总会很自然的递上一瓶矿泉水,阿迈也会很快乐的接受。扬起脖子把瓶口竖进嘴里咕嘟嘟的喝上一气儿,横着胳膊将撒在嘴边的水泽一抹,注视着他的阿约就会浮现出孩子气的笑容。阿迈感受到了阿约无处不在的关注,当炎热的日头下阿约从别人进的草帽堆里抽出一顶递给阿迈;当阿约一边啃吃着从小摊上买来的凉皮一边把手中的卷皮向阿迈示意着丢进车头;当阿约被可笑的事物逗乐向着阿迈做着淘气的鬼脸……阿迈的心被快乐顶起一波一波的气浪。阿迈不知道原来快乐距离自己很近,有阿约的地方就有了阿迈的笑声。
阿迈跑长途货车的时候,一年难得回家几趟。接手严良的货车后,离家近了,阿迈仍不肯在家里做太多的驻留,往往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走。婶子并不说话,目光泛泛的,找不着方向。两个半大不小的弟弟有时会腻住他,搂着他的脖子不放,婶子装作看不见,转身躲到一边。可阿迈总会找寻出足以使孩子满意的理由远离了家门,远离了婶子黯然的视线。
有段时间阿迈住在严良空无一人的老宅里,深深的院落寂静得只听到阿迈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无边的虚空里阿迈点着烟卷,将夜色驻留在指尖上的一点红光中。绵绵不绝的烟香恍惚着阿迈,阿约泛着泪光的眼睛,阿约阳光下明朗的笑容,是在寂寞中袅袅盘旋着的烟雾,虚幻而又真切的放大着。
阿迈走进阿约的店面是因为阿约落在车厢里的一包货物。其实,阿迈和阿约街上的其他货主已经很熟了,也会到他们的店里转转或坐下来说几句话,从远处他会看到在店里忙碌着的阿约。阿约对每一个走进店里的人都饱含着笑容,她的笑发自心底,使得别人也受着渲染。她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眼波里全是孩子似的淘气。有时,阿约的女儿腻在跟前,阿约便揽在怀里为她翻阅一本本的图书。阿约的头发拂着面庞,嘴唇轻轻的翕动着,垂落下的目光里有着不经意的温柔。远望着的阿迈像站在一条清浅的河床前,稍稍的轻涉便可以走过去。只是,这轻涉前的举步竟令阿迈一再的胆怯和犹疑。
阿迈走进店里的时候,只有一个瘦高的男人站在柜台里。他的神态温雅,眼神里有着不为人察觉的傲慢。阿迈把那包货物放在柜台上,男人笑着递过一根烟卷:“你是阿迈,我知道你,阿约经常提你。”阿迈的脸立刻红涨了,他的心迅猛的跳动着,阿约真的常常提起自己吗?男人依然笑着:“我常常不在家,阿约进货的时候还要你多关照。上次幸亏你帮助了阿约,我们一直想找个机会谢谢你。”阿迈局促起来,他搓着两只大手,憨憨的笑着:“这有什么,这有什么。”男人对着楼上呼喊阿约,仿佛那是他的一件贴身衣服。阿约应答着奔下楼,看到阿迈笑容立刻绽放开来。她对着男人说:“我们说过你在家的时候请阿迈吃饭的,阿迈,我们请你吃顿便饭你给不给面子。”
阿迈留了下来,阿约和男人的真诚使得阿迈无法拒绝。阿约忙碌着张罗饭菜,男人会时时抽出身到厨房帮一把。厨房里饭菜的香气和两个人并不避讳的亲昵使得阿迈无限的失落了。这是阿约的生活,温暖和睦,充满了家的气息。走进这里的阿迈不过是他们生活里的一朵水花,稍稍的闪过便平息了。阿约和她的男人才是生活里的河床,一直一路相拥着向前流淌。
失眠的夜幕里,阿迈从严良的老宅走出来,不知不觉的走到阿约店面的对过。他可以看到公路上呼来啸去的车辆,也可以听到远处野狗传来的呜咽。阿约楼上的窗帘熟寐在深深的梦乡里,那熟寐着的帘后会是宁静默然的阿约和她的家人。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寂寞的夜色包裹着阿迈的心事也深重着阿迈的忧伤,他试图用一根又一根炙红的烟头摁灭浮想。
阿迈突然对阿约格外的冷淡了。他拒绝着阿约的关心和温煦。能够省略的话语和眼神几乎全都省略。他的面孔重新覆盖了冰雪。被拒绝的阿约惊愕着站在一旁,被冷落的好意化作眼底的疑问和忧虑。她一再低声的询问:“你出了什么事,我能够帮你吗?”阿迈生硬的脸色拒绝了。垂下头来的阿约让头发遮盖着受到伤害的表情,但她抬起的目光驻留在阿迈的身上。阿迈的心好痛,阿迈把心按进矛盾的棘丛中装卸着货物。
阿迈以为他可以做到让阿约退回原处。他本该知道对于他,阿约永远是悬在天边的一颗星子,她的光芒可以钉进眼睛却不可以藏在心房。可是毫不知情的阿约偏将自己拧成一根钉子敲打着阿迈。她在所有的货主都追赶严良货车的时候挡住了阿迈的车头,她的眼睛拷问着阿迈: “为什么这样,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是我不小心得罪了你?”阿迈的眼睛远远的在别处盘旋:“没有,什么都没有。”
“你没把我当作朋友,我或许可以替你分担一些。”
“谁都无法替我分担,我更不会指望一个女人为自己分担。”
“你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吗?我很看重和你的友情。”
“那是因为你的生活太平淡了,需要我为你加一些佐料。”
阿约的脸色渐渐的苍白,她看着阿迈的眼睛里浮起着水汽。她把她石头般的声音浸泡在她的水汽里,绝望而又苍凉:“原来我在你的眼中是这样的不值得交往……”阿约僵硬着身体走出阿迈的视线,柔软的发丝在她的肩头轻轻的耸动。
夜色一根根衔接在阿迈的口中,吸下去的是苍茫,吐出来的是感伤。阿约已经很久没有坐严良的客车和货车了,和她熟悉的货主在阿迈跟前毫无顾虑的说:“她发的哪根神经啊?居然到其他的城市进货,又远又费力,调货都麻烦。那边的治安乱的很,谁在那里不被掏过几次包呢?”阿迈的心里百味杂陈,阿约是在乎他的,阿约居然如此在乎他的感受。他在令人心醉的感伤里将自己一遍遍掰碎,一遍遍过滤着幸福可能遗留的痕迹。
阿迈决定提前结束严良的聘请。他知道他走了阿约将会返回这个城市,他很担心柔弱的她在其他的城市里可能遭遇的不便和麻烦。严良对阿迈的决定很感到突然,他要求阿迈再给他几天以便找到新的司机来接替。货主们当然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们打趣着阿迈:“是不是严良给你的工资不够高,你要另攀高枝啊?”阿迈摇头无语。他很想见到阿约,想到很快就要结束了和阿约有关联的一切事物,不由得怅然若失。本不该伤害善良的阿约,你以为你是谁?你只不过是个她身边的过客而已。
阿约是在阿迈结束最后一趟货车时进货的。她依然来得很晚,货主们早走光了。阿约的货物很少,阿迈疑心她并非为了进货。她沉默着帮阿迈将货物装上车,又把地上凌乱的绳子拾在手中整理,阿迈没有阻止她,他们一起沉默着把车子绑好。绑好了车子的阿约倚着车头没有离开的意思。阿迈说:“严良的客车只怕走过了。”阿约说:“我知道。”阿迈说:“对不起。”阿约的泪水在眼里转动:“我以为我赶不上你的车。我知道我赶不上,你也知道……”阿迈无言。他为阿约打开了车门,阿约向他伸出了手,阿迈迟疑了一下,将阿约的手一把握住拉了上来。
很久很久以后,盛开在阿迈的记忆中是阿约冰凉的小手和大片大片的沉默。倒退着的风景里阿约的忧伤坐落成一卷长长的黑白胶片,不停的在阿迈寂寞的路途中回放。
阿迈又颠簸在长途的货车上,有时从阿约的小街开过去,他会放慢了速度向她的店铺探望。偶尔他会看到走出店面的阿约站在门前若有所思的向公路的尽头眺望,眺望着的阿约神态里有着纯净的安详。阿迈的货车一闪而过,就像他从阿约的生活里一闪而过。呼啸而过的阿迈嘴角有丝怅然的微笑。他点上了一根烟卷,在漂泊无定的路途上,还有它可以给他些许的安慰吧。
(未完待续)
谢金陵,经商,曾在《福建文学》《厦门文学》《辽河》《荷塘月》发表小说散文若干,灵璧家园网新晋优秀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