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春：校园里的墙 | 一杰深度

引言

什么样的学校才是更好的学校？校园设计与教育工作的关系是什么？我们把有限的资金花在哪里对于学生、对于教育更有意义？这些问题需要我们校园设计师和教育工作者认真思考。

黄春

全国优秀教师，原北京四中房山校区执行校长，现转身民办教育，建校兴学。

朋友们好，「灵犀论建」，又和您见面了。前边我用了两个单元的时间，来讲学校的图书馆，很多听众对我分享中的很多观点表示赞同。

其实，不是我说得有多好，也不是我的观点有多新奇，实际上，很多话，只不过是唤醒了很多人对于书、对于读书的最纯粹的记忆和最美好的愿景，而已。与其说是我说得有道理，不如说是我说出了你心里想而未实现的那点东西。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你认为对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存在于你的内心深处；只不过是很多时候，我们的初心，会被世俗，被功利，甚至是被差不多就得了这样的凑合心态，给蒙上了灰尘。做教育，是一份良心事业，需要一颗干净透明的心，才能把自己还原成儿童，还原成我们每个人自己当初小时候的模样，才可能做出适合孩子的真正有益于成长的事情来，而不是靠我们这帮大人们的「我以为会怎样」。

我们大人，在对待孩子的事情上，往往是靠「我以为」来行事的。比如，今天我们要讲的这个话题，校园里的墙，我们是不是总以为「墙会说话」？我们的很多人是不是总以为所谓的校园文化，就是「让学校里的每一堵墙都说话」？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句口号，几乎就流行到了全国各地的每一所学校，每一座校园。

墙本不会说话，倘若要让墙说话，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你想让墙说的话，转化成文字或图片，贴在墙上。那么，与其说是墙在说话，不如说是墙在替人说话。

墙在替谁说话？当然，谁掌握了往墙上贴字的权力，墙就在替谁说话。

在学校里，校园里，谁掌握了这个权力？当然非校长莫属。在学校里，普通教师通过讲台掌握了全校学生的教学话语权，管理干部通过麦克风掌握了全校学生的教育话语权，校长呢，则通过校园里的墙，掌握了整个学校的办学话语权。

其实，这是对的，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关键是这其中有几个大大的问号，我们是否想清楚了。第一，这些墙所说的话，都是校长想说的话吗？第二，校长说的话，都对吗？第三，学生（包括老师）都听见了吗都听懂了吗？第四，学生有没有话语权？第五，校园里的墙，一定要替谁说话吗？不说行不行？这些问题，是办学的校长必须要思考的问题，同时也是校园建筑设计师们需要关心的问题。我们接下来逐个分析一下。

第一，校园里的墙，它们所说的话，是校长自己想说的话吗？

校园里的墙，它们所说的话，是校长自己想说的话吗？我看未必，至少不全是，在很多校园里，甚至全都不是。你肯定要问我，那这些墙上的话，不是校长想说的，那还能是谁想说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校园文化公司，各式各样的专注于校园文化建设的公司，说白了，就是天天研究怎么到中小学幼儿园的校园的墙上去贴字画图的公司。你上网一搜，这样的公司广告就会扑面而来。我当校长的时候，几乎天天会收到这些公司的广告，不是信件就是电话，很多时候他们还能直接加到我的微信或打通我的电话，我都不知道人家是通过谁找到我的。我敢肯定，这些公司的小经理们，拥有全国各个学校校长的电话。他们的工作就是拿着自己公司的一套东西，到各个地方的各个学校去推销。在很多校园里，你所见到的大门口的「孔子像」、大厅里的「论语墙」、楼道里的各种「文化墙」、图书馆的各种长得跟树枝一样的书架和千篇一律的关于读书的标语，就是这些公司的作品。校长，只要在他们的方案中选择一种，复制在自己的校园里，就可以了。于是，这个校园的墙，就开始说话了。

第二，校长说的话，都对吗？

因为我还是相信，即便是采购了那些所谓文化公司的业务，但是大多数的校长还是要参与到这个工程里边去的，也就是说，墙上贴什么字，基本还是校长本人的意见。这就比完全交给公司去代言，要进步得多。只是我们还要思考一个问题，校长自己往墙上贴的那些字，校长自己希望墙来代言的那些话，就一定对吗？也未必。当然，我所说的对与不对，不是说这些话本身会有什么错误，相反，所有的学校在墙上贴的字，贴的标语、口号，都是放之四海似乎都对的无比正确的话。然而，我想说的是，这些正确的话，一定适合这个校园和这个学校吗？我以为，如果一句话或一个口号，一旦是贴在哪个学校都合适的，那么，它也就没有贴上墙去的必要了。有的学校在大楼的墙体上贴着大大的字「爱每一个学生」，可是，哪个学校的教育还能不去爱每一个学生？有的在图书馆贴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可是，有谁进图书馆看书是因为想起了要为人类进步而读书？更有甚者，在校园的教学楼的墙面上，贴上很多有关于为考试和升学而拼搏拼命的那些极其暴力和血腥的口号，那就更不必说了。

第三，墙所说的话，学生（包括老师）都听见了吗？都听懂了吗？

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因为即使你贴的都是正确且合适的话，可是如果学生并没有听见并没有听懂，那也就等于零了。校长们可以在师生中做个调查，看看这些墙上的文字，墙上的图片，也就是校长借助校园里的墙而希望向师生传递的那些话，是否都进入到了老师和学生的视野里，是否都进入到了老师和学生的记忆和理解里。我们都以为这些话就呆在师生身边，一天一天，一年一年，耳濡目染，总该是会被人看见并记住的了吧，但是，凭我的经验，我看也未必，你调查的结果，也许会让你十分失望。你想想，老师们天天敲着黑板强调了N遍的考试要考的知识，学生们都未必全在乎了，更何况是你贴在墙上的静悄悄的冷冰冰的那些字和那些符号呢？

第四，学生有没有话语权？

往墙上贴字，校长是过瘾了，想说的都说了，想说的都有墙替你说了，然而，学生呢？学生有没有话语权？学生有没有公开表达的需要？学生有没有借墙来代言的权力？我相信这个问题，我们是没法否定的。更何况如今的教育都在呼吁以学生为本，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显得更加必然和清晰了。可是，校园里这么多的墙，哪块是学生可以做主的呢？尤其是当校长将所有的墙都占满了的时候，学生的墙，还能在哪里？我们很多校园连学生教室里的墙，都被事先占据了。比如教室黑板上方，那一块学生们只要抬头就没法不看见的眉眼一般的地方，除了必须悬挂的国旗之外，很多学校也挂上了各种各样的八字标语，国旗左边四个，右边四个。这样重要的地方的话语，是这个班的学生想说的话吗？是他们想看到的话吗？好像也未必。当然，如果哪个学生实在憋不住了而在校园里的哪块墙上进行了一下个性表达，那么这个学生的后果，估计也不会太好受。那么，学生怎么办？

第五，校园里的墙，一定要替谁说话吗？不说行不行？

这个问题，似乎都不同于以上四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是彻底换了个角度的思维，是建立在另一个不同的逻辑体系里的思维，那就是，当我们这么做不是，那么做也不是的时候，可不可以彻底推翻之前的命题，我们不做，行不行？乃至于我们不做，会不会不但可以，甚至反而更好呢？这个问题，我们先搁置一下，我们还是先聊一聊，假如非要墙说话的话，那我们应该是怎么一个说法。

首先我们要搞清楚一个问题，学校是谁的？套用毛主席的一句话来说：「学校是谁的？学校是校长的，也是学生的，但归根结底，学校是学生的。」于是就很明确了，校园里的墙如果非要说话，那应该替谁说话？应该替校长说话，也应该替学生说话，归根结底，校园里的墙应该替学生说话，应该说学生的话。这点，不知道你能不能认同。

其次，我们还要明白，校园里的墙，要替人说什么话？哪些话，必须借助墙来说？哪些话，由墙说出来，其效果比人对人面对面口口相传举着大喇叭直截了当去说反而还要好？这个问题一旦清楚，你就会觉得其实没有必要把什么话都往墙上去贴，因为比墙更能说话的，肯定是人，大有人在。

然后，我们再谈：校园里的墙，说什么话？怎么说话？

在校园里说话，无非就是要做教育，而借助于墙来做的教育，其最大的核心价值就在于墙具有「无处不在」和「默默无闻」的特点，也就是说，墙，是实施环境教育的最好载体。而环境教育是以「熏陶」为主要手段的，是以教育自然而然地发生为主要方式的。并且，环境教育的核心资源，是环境所呈现和承载的各种各类的优秀。除了墙本身带有的以审美为主的优秀资源之外，通过墙所呈现出的校园里的人的优秀，就是最大的教育资源，所谓以人育人。因此，学生的优秀状态，应该是墙最需要说出来，需要说给别人听的话。

所以，很多好学校所推行的好教育，会将「优秀的学习过程」呈现在墙上，比如作业，笔记；还会将「优秀的课程资源」呈现在墙上，比如选修课海报、社团活动海报、各种讲座的海报；也还可以将「优秀的学习成果」呈现在墙上，比如创造作品，研究结果，等等。这样一来，校园设计中，就要留有这样的墙，便于张贴悬挂，便于师生阅读，让这样的墙，就在师生身边，或者说，让师生身边的墙，都变成能够承担这份功能的会说话的墙。教室内外，过道，长廊，大厅，各种师生人流集中的区域，都可以。我知道很多校长，很多建筑设计师，都和我一样，也走过国外的很多学校，无论是欧美的，还是日本韩国新加坡的，你会发现，他们的校园里，墙面上几乎都贴满了学生的各种作品，展示了学生学习的各个过程，每一个学生，都能在墙上找到自己的学习痕迹和成长轨迹。到处贴，也不很整齐，密密麻麻，层层叠叠，大概这才是一个校园的样子，因为这样的校园里的墙，都在向你讲述学生的成长故事，而这些故事，是可以相互讲述，互相聆听，彼此借鉴，携手进步的。

另外，只要是墙，就有墙边，就有墙角。能说话的，不仅是墙面，也可以是这些墙边，墙角。对一所学校来说，他的学生在墙边经常干什么，在墙角经常干什么，基本上就可以说是这个学校的教育水准、文化气质和文明程度。所以，我们能不能让这样墙边墙角，也能承载和呈现出校园里的优秀的教育资源，同样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诸如校园生活里的那些非常丰富而且比较自主和自由的学习过程和学习状态，就可以通过墙边墙角来讲述。学生的自主学习、阅读，师生的谈话、辅导，一场小演讲，一个小会议，一次小实验小探究，一场小演出小戏剧，一次小展览小课堂，都是校园里的墙边和墙角可以承载和发生的特别好的优秀资源。关键是，当这些资源都被来来往往的经过这堵墙的人所看见的时候，最有效的教育，就真正发生了。

北京四中房山校区位于走廊中的黄春校长办公室

到现在你上网去搜，还能找到这样的消息，全世界第一个在楼道里办公的校长，说的就是我本人。其实，我就是把我的办公室，搬到了楼道里，挨着一堵墙边，靠着一个墙角，眼前是楼道里的人来和人往。然而，这堵墙，以及和这堵墙的墙边墙角所构成的这个空间，就为这个校园讲述着一位校长的故事，校长的工作状态，校长的学习状态，以及后来这个地方成了全校师生的演讲、研究、上课的一个根据地之后，这个学校的师生关系，课程关系，都通过这堵墙，讲给了全校所有的人。它不仅解决了楼道安静有序的管理问题，更是让楼道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校园里的文化胜地和精神圣地。

此外，校园里的墙，还是最好的打造书香校园的载体。学校应该让尽可能多的墙，都成为书架，让更多的墙边和墙角，都成为读书的好去处。

任何时候，人，都是最有价值的资源，因为人的优秀状态，是具有极强的感染力的，尤其在校园里，模仿就是孩子的学习方式和成长路径。没有什么文化，比「优秀让人看见」更具有生命力，反之，让人看见优秀，就是文化传承和教育生发的原动力。

如果说墙是这么说话的，那其实，贴不贴字，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这就基本回答了我前边留下的第五个问题，校园里的墙，一定要替谁说话吗？不说行不行？不一定的，不说，是可以的。因为对于校园而言，最好的资源，不是教育者说了什么，而是老师和学生在一起，都做了什么。还有，校园里的墙，它自己的高矮胖瘦，它自己的色彩和质地，它的温度以及它与光和影的关系，也就是一堵墙自身的样子，自身的表情，自身的修养，都是和这个校园里的校长、老师、学生，和校园里的每一个人一样的，密不可分。校园里的墙，不一定要开口说话，不一定非要显得多么博学多么高尚，然而，校园里的墙，表情不能太霸道，张嘴不能太低俗，说话不能太唠叨，面目不能太狰狞。那种干干净净的，从从容容的，和和气气的，清清爽爽的，端端正正的，斯斯文文的，就很好。

让不同的人，和人的不同时刻，都能在校园里的墙边，找到自己的精神栖息地。这，或许才是真正的校园文化。这么说来，如何对待校园里的墙，真是一件需要校长和建筑师共同努力的大事。

有两句诗说得很好，一句是「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另一句是「蜂蝶飞来过墙去，却疑春色在邻家」。在校园里的墙，它说不说话其实都无所谓，我们最关心的是，面前这堵墙，它讲述了一个和我和学生和所有人有着怎样的关联的校园故事。

文/ 黄春录音/ 黄春，来源：灵犀CONSONANCE。

编辑：一杰韩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