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长锁 | 贫穷记忆
总第1490期
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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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吾辈同侪迎来了新中国72华诞，一路筚路蓝缕，一路沐风栉雨，一路薪火相传，一路繁荣昌盛。现在日子好了，越过越红火了，可越是经历过苦难，越是敬畏和珍惜今天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忆苦思甜，那段贫穷的记忆如陈年老酒，越陈越香。
祖母是1930年生人，记忆的底片有日本鬼子的暴戾恣睢，有地主家的长工生涯，也有打土豪分田地的顽固记忆，“东方红太阳升，感念毛主席”是祖母90岁高龄常挂在嘴边的呢喃。
二十岁以前，祖母对生活最深刻的感受就是：饥饿。二十出头的祖母最大的人生理想就是能痛痛快快地吃一顿饱饭。这是那个年代基因里多数农民的景况。不止民国如此，几千年的王朝时期，这一片土地一直是一只巨大的、空荡的胃。
贫穷从来不是好事。贫穷会遮蔽人的眼睛，让他看不见食物以外的东西；贫穷会禁锢人的身体，让他像动物一样不停地被原始欲望折磨。但是贫穷的记忆往往刻骨铭心，镌刻在精神底片上，不论时过境迁。
89岁的时候祖母随着父亲进到县城居住，因为祖父溘然长逝，老家只有祖母鳏寡孤独。祖母是被我们硬生生“绑架”搬家进到县城的，早几年探了她的口气，她发誓要在山里活到一把尘土。
到了县城的祖母，生活很不习惯，还是按照山里的节奏生活。好在县城的家是板楼，有两个阳台，祖母每天就走到阳台上望着太阳的方向计算着时间，天黑就睡，太阳刚露脸就起来，做饭只做一种菜，打雷下雨时会习惯性地冲出门说要去收晾晒的粮食，等明白过来自顾自地怔怔笑。
胜境街上，法国梧桐树枝干之间的麻雀叽叽喳喳叫成一片，祖母停下脚步，拍打着双手使劲跺着脚叫出声吆喝驱赶着麻雀，在乡下养成的习惯，祖母担心麻雀偷吃粮食。
这样的日子一年多，祖母的身子像烛台上的灯火慢慢垮了下来，去年的时候老人精神矍铄，还会用麦秆编几个麦草锅盖。如今她也懒得出门了，眼皮耷拉，眼神无力，差不多每天都同我爸妈在家里坐着常常是静默无言。
人老话多，老人是晚年生活往往是追忆峥嵘岁月，可医生说祖母脑萎缩严重，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症，所以很多事记不起来，也就很少说话。
祖母年轻时是时代的一粒微尘，宵衣旰食，苦了一辈子，现在生活好了，却是记不起很多事，就连自己亲生儿子都记不起。父亲也黯然垂泪，自己的娘认不得儿子，他内心备受煎熬。祖母摩摩挲挲从怀里掏出花布手帕，走到父亲跟前给父亲擦眼泪。倏地，祖母混沌的记忆被擦亮，叫出了父亲的乳名“幺娃”。但是这种清醒时刻，大多只是回光返照的一瞬。
祖母90岁时候，大小便经常不能自理，拉在床铺上是常有的事，父母亲每天都要换洗好几次。祖母瞪着眼睛，目光里满是恐惧，也有恨意。而更多的时候祖母像一条躺在沙滩上的鱼，疲惫无力地一动不动。
全家人陷入了苦闷，翌日，一个老乡的乡亲给我家送来河渠挖来的折耳根，祖母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乡亲并叫出了名字。
往后的日子来我家的乡亲，祖母基本上都叫出了名字，还跟乡亲断断续续地聊上了几句，这让父亲喜出望外。乡亲们说，老人家一直在乡里生活，过惯了穷苦生活，他的记忆活在那里。
父亲又让喊来堂弟开车，一同把祖母带回老家去看看。老家的很多房子都拆迁了，父亲搀扶着祖母，祖母迷蒙的眼神如突然被电光擦亮，他的目光从老家的山冈田野划过，他一一叫出了那些根植在心的地名：旱稻地、小洼子地、马瑶山、朝阳箐……
祖母指着马路牙子下面的大坑回忆说“当年车心口缴匪的炮弹炸出的大坑”，说话的时候祖母红光满面，眼神里有了光。说到“马瑶山”，祖母说他们小时候因为家里穷，吃不饱饭，到山上干活肚子饿，就采摘那种红红的“救军粮”填饱肚子，救军粮酸甜糯香味道很好。说到“朝阳箐”，祖母想到了早些年没有衣服穿的时候经常到这里剥下棕榈制棕衣。
祖母坐在山梁的石头上说，我不回去了，不回去了。
因为拗不过祖母，当晚我们也就在乡下老家住下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精神果真有一种超脱自由。因为祖母一个人在老家，身边没人照看不放心，于是乎，翌日一早，我们便又搀扶着祖母回了县城，祖母嘴上还念着老家的地名。父亲下班后经常坐在母亲床沿，默默陪伴着她，父亲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只要祖母在，父亲就还是一个孩子，老祖母的老孩子。
回城的第三天，祖母的生命之灯，就在家里的床铺上悄悄地熄灭了。祖母临终时，把一个麻布的口袋抖抖擞擞地拿出来交给了父亲，嘴里轻飘飘吐出了“墨红”两个字，就撒手人寰。
等把祖母安葬在老家的土地里，父亲打开那个口袋，里面裹了又裹的钱，从百元到一元五毛，一共是八万九千一百二十三元。那是祖母留下的遗产，她去街上卖核桃、卖鸡蛋、卖玉米、卖土豆换来的钱，他都一分一毫攒着没花。父亲说，祖母那一代穷苦日子过的多了，就特别节俭，不舍得吃穿。
贫穷的记忆已经根深蒂固，过分的节俭吾辈同侪不理解，大抵是未曾经历那个贫穷的时代和饥饿。
幸甚至哉，生活在好时代，赶上了好时代，此生无悔入华夏，来生愿在种花家！
作者简介
田长锁，海南作家协会会员，海南司法行政系统民警，作品散见于《读者》《意林》等，出版散文集《星空》，曾荣获全国散文比赛多项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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