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深才能叶茂

雨下个不停,朋友在溪中抓了不少鱼送予我父母,烹制后,父母邀请我品尝,夹一块,味道之鲜美,犹如故乡的溪鱼,于是和父母一起聊起遥远的故乡,陈年往事也随之浮出水面......
小时候,住的院子非常美丽,院前有一口水井,井水清澈,大人们常在井边淘米洗菜。进入院子,左边是一幢两层洋楼,右边有一扇小门通往学校的教室和操场。再走进去,又是一个大院子,前面有一独立小房,独立房的前面有一条小溪,右边小道通向另一片平房,我的第一个家就在其中,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的第一个五年。
洋楼前有几株高大的玉兰树,早春二月,洁莹清丽、婀娜多姿的玉兰花开满无叶的枝头,斜斜的枝干伸向二楼。我在花树下闻其清香,忍不住求住在二楼的大哥哥摘一朵给我,捧在手中,盈润饱满,忍不住将小脸凑近、再凑近。
大院子里种着很多树,高高大大的是栗子树和柚子树,低低矮矮的是苹果树、枇杷树和石榴树。现在来想,记忆中的高矮全凭能不能爬上来决定的,我是没有爬过栗子树和柚子树的,因为栗子是自己掉下来的,而柚子是大人用竹竿打下来的。石榴枇杷和苹果纠缠在一起,是儿时的乐园,我和小伙伴们喜欢在树上玩“土匪抓共军”。我永远是宁死不屈的正面角色,因为我的爬树本领极其高明,几乎没有人可以抓到我,常常可以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犹如猴子一般。如果老是抓不到,游戏就没有意思了,所以总会故意一不小心让伙伴们抓住,然后绑在栗子树上,用石榴树枝严加“拷打”:你招不招?不招!有一次,几个“土匪”入戏太深,绑我的时候一不小心弄痛了我,我甩手不干了:不玩了,回家!留下一群小伙伴目瞪口呆。
大院里的大人们平时忙着崇高的革命事业,小孩们就留在家中,自然而然地混在一起,有时会到隔壁的学堂上上课,放学后,学生们都回家了,整个学校又都是我们的天下!追逐嬉戏,乐在其中!下雪时,在里面堆雪人、打雪仗,躺在雪地上打滚。当校园里漫溢着女贞花香时,学年也就结束了。几棵高大的女贞树上花朵簇簇,蜜蜂盈盈嗡嗡,风过时,满树繁花飘落,我和小伙伴们就坐在花树下,用长长的头发丝串起一朵朵如米粒般细小的花儿......
大院的对面是军分区,每当军人们列队外出时,我们总是跑到大门口,冲着他们傻乐,有时还会高喊:解放军叔叔好!每次士兵们总投以微笑。后来几个解放军叔叔还与我们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带我们去公园玩,让我们用他们的望远镜,还给我们很多玻璃纸包的糖果。军区礼堂也是一步之遥,所有的电影一场不漏地看完,有的电影的台词都能倒背如流了。革命电影看多了,于是和小伙伴们将大院里的大人也进行了分析筛选。有一位革命干部曾经与我同伴的父亲在大庭广众下对骂,不知道他们争吵什么,但是火爆场面足以震惊了一个幼儿园小朋友,以致于记忆犹新:同伴父亲,一位温文尔雅的归国华侨,一位高中教师,浑身发抖、脖子上青筋绽出地站到小道上,正气凛然地质问着另一位,直到对方哑口无言.....那位革命干部的脸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现在回想起来,与他对号入座的都是电影里恶霸地主的形象,真让人哭笑不得。
大院里的生态真是不错,门外小溪可以捉鱼,不远处是稻田,夏天就是听取蛙声一片了。有一年还有一条蛇爬到家中,二姐狂叫起来,吓死宝宝了,虽然蛇被父亲镇压了,但是从此落下怕蛇的病根。那时的房子很简陋,墙上都糊着报纸,晚上三姐妹躺在一起,我听姐姐们读报讲新闻;我不识字,也不甘落后,就胡诌些故事说给姐姐们听,总之,也能让姐姐们笑得花枝乱颤。故事核心人物的名字是:乌狸小红。今日,父母告诉我,那院子原本属于一家国民党银行,金库原址也在学校里面。
一年级那年,搬家了。搬进县委大院,这是一幢崭新的水泥楼房,在大院的最高处,我们家在第三单元的一楼,在这里,留下了年少时最美的回忆。
刚到新家就开始火速认识了大院里的同龄人,然后趁着大人们去“干革命,促生产”,我们也寻些事情做做。在我们楼与前面的平房之间有一道墙,说矮不矮,说高不高。平房里有一户人家声音特别大,经常在院子里打骂孩子,于是我们决定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在小伙伴的火力侦查下,我迅速爬上墙,然后跳到他们的后院里,转了一圈,看看有什么可以破坏的,眼睛被粉红色的大玫瑰花吸引住了,于是,一把揪下玫瑰花,用嘴含着,然后一个助跑,跃上两米高的墙,轻松翻墙回来。神不知鬼不觉,“敌人”还以为花儿被鸟儿破坏了,在后院长嘘短叹,我们在这墙的这边掩着嘴乐。
大院旁就是政府大院,当时在一座小山上,雨后,岩石上总有许多黑色或青色的岩衣,我们会去采集回来喂鸭子吃。办公平房的中心种着许多素色的花树,一簇簇的,非常美丽;平房外有檐廊,黑瓦白墙,雨天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办公室,不用打伞,看雨水滴落屋檐,观雨中素色花丛,别有一番风情,可惜那花儿的名字还没搞清,这些建筑都被拆得荡然无存了。山下有池塘,还有一个教堂,原来为基督教会活动场地,后来成为政府的小礼堂。堂前花木扶疏,夏秋季节,粉红粉白的夹竹桃开得香香甜甜,忍不住去摘一朵。有一次,母亲在礼堂开会,我拿着夹竹桃花给她,被她教训了一顿:这种花有毒的!从此,再美的夹竹桃也只是风景一道,只可远望而不可近玩的啦。
当年瑞士籍牧师住的小洋楼成了政府员工的宿舍楼,每次我到食堂打饭,总是经过这小楼,看着那一扇扇百叶窗,总是想像在那半明半暗的房间里曾经有过多少虔诚的祈祷,又有过什么爱恨情仇呢?有个小伙伴住在这种楼里,我总喜欢往她家跑,里面的光线确实黯淡,踩在楼板上“嘎吱嘎吱”地响,我很喜欢这种氛围,回家同母亲谈了我的感受,又被教训一通:生在福中不知福,我们的水泥楼房是全新的。可是心里很不服气:新的就一定是好的吗?
提到食堂,不能不说它的方便之处。那时候,厨房里有个两口锅的大灶台,煮饭烧菜还需劈柴生火,所以相当麻烦。在我学会生火前,家里大人又不在家时,我常常去食堂打饭。那时候,政府里有不少南下干部,所以,伙食也是天南地北的,什么口味都有,而且每一天都有特色小吃。和食堂师傅混熟了,每次打饭时都会多给几勺,回家的路上,会先偷吃几块肉,家人里从来没有发现过。食堂的老杨师傅每年除夕都会做好春卷就送上门来,热腾腾金黄酥脆,往往等不到除夕家宴开始,就被我们姐妹一抢而空;每年除夕都翘首等待老杨师傅的春卷,后来听说他仙逝了,很遗憾,世上便少了一道美食。
政府大院的楼前有一块空地,机关人员下班后,我们就进去打羽毛球,看门的老人很喜欢我们。有一天清晨,我们打着打着,突然听到广播站的新闻里播报美国“挑战者”号航天飞机爆炸的消息,我知道宇航员里面有一位教师,所以就呆呆地愣住了,然后心情沉重地回家了,看门老人关切地问:没事吧?
住在二楼的两兄弟比我年龄大得多,他们订阅了《大众电影》,姐姐们很想看,但羞于出口。那时的邮箱都在一楼,所以我拿着期刊,敲开他们的门:你们的杂志到了,我给你们送上来,既然是大家电影,那大家都可以看一看吧?这样吧,等你们看完了,就送下来好了。就这样,轻松搞定大眼瞪小眼的两兄弟,得到姐姐五分钱的冰棍奖励。现在想来,真是无知加有趣,电影杂志封面上的草书看着真的像“大家电影”,后来每次练习书法写这个“众”字时,都会想起这个故事。
住在三楼的是我高一的同学,父母是上海人,他的姐姐们又是我姐姐们的同学,文理分科后,他选了文科,我则读理。他长得很帅,普通话说得很好听,他爸爸是广播站的。那时候学校的鄙视链是这样的:说普通话的最有优越感,其次是城里的方言,再次是乡下的土话。学校里读琼瑶的书风靡一时,我问他借了一本琼瑶的小说,看完后在楼道里还给他,他很真诚地问还要看其他琼瑶的书吗?我甩出一句:不喜欢,谁会看这么弱智的书。这位同学默默上楼了。后来,每次在楼道里见面,他总是低头,爱理不理的。多年后,我回国,同学聚会时,他也来了。他说:你不知道当初有多恨你,每当你早起读书夜里挑灯,我就被我妈骂。原来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成了“别人家的孩子”,被他“恨”了好几年。我们都哈哈大笑,笑中含有泪花,感谢他让我读了我的第一本也是唯一一本琼瑶阿姨的书,书名是《几度夕阳红》。
我们楼房的后面住着县委书记一家,独门独户,书记和他老伴都是山东人,待人和气。我们的后窗正对着他们的大门。大姐上大学及工作后,有时会打电话回来,那时家里还没有装电话,于是,县委书记家的电话成了我们的公共电话亭。书记老伴总是隔窗,用她的山东话喊:你家女儿来电话啦!于是全家拥入书记家一起听电话,当时真的感觉书记就是人民一公仆,他们家里的摆设也是简单朴素。
还有一次清晨正准备上学,油泵厂的技术员跑到家里告诉我父母:我回交大时,碰到你家女儿了,还看到她的男朋友......我躲在卧室里偷听大人们的对话,然后悄悄出门,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走在街头想到恋爱中的姐姐就觉得阳光格外温暖和明丽。多年后,我回交大,看到那个技术员爸爸的照片正静静地挂在校史馆的墙壁上,原来他是世界知名的数学家。
当大溪变成湖的时候,故乡也就离我远去了......县委大院里一位老人曾极力反对溪变湖的方案,未果;幸好在小青的作品里记录下童年最美好的回忆,而我从小就认为这两位是大院里最富有的特立独行的精神贵族。当时的大院里,可谓卧虎藏龙,奇怪的是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这两位。
那位老人是毛毛的爸爸,名传书,二十多岁就因“文”而遭厄运,被打成右派,后来在政协工作,致力于千年古城的历史文化遗产的宣传和保护,如果没有他,故乡的最后一点印象都要随风而逝了。我和毛毛从小就在一起厮混。毛毛和我都喜欢书法,所以经常上她家或者她爸爸的办公室观摩学习。毛毛爸爸教书法极其严厉,有一次,我看毛毛手握特大毛笔写大字,横撇竖捺,一招一式,非常到位,刚刚写完一字,毛毛爸就发火了:怎么写的?字的结构太难看!说时迟那时快,“唰”地一下,一张宣纸被抽走,“噗”一声扔到废纸篓里。重写!写了几遍,统统不合格,“噗噗噗”地全部进废纸篓,转眼间,废纸篓就满了!毛毛的脸涨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不过,还是咬着牙写下去,终于写成一幅她爸爸满意的作品。毛毛爸爸非常耿直,对她说:好看就是好看,难看就是难看,如同黑白一样。在这样的熏陶下,毛毛和她哥哥都成了远近有名的小书法家。毛毛说她爸爸现在还住在大院中,她觉得参与古城墙的保护工作是她爸爸这辈子做的最有意义的事。

(图片来源:毛毛)

小青家住在我们楼二单元的二楼,他比我们要年长许多。小青妈有一次晒被时,飘下若干张10元人民币,六岁的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拾金不昧,统统归还了失主。我父亲喜欢种花,小青送过几张花儿的黑白摄影作品,一直夹在书桌的玻璃台板下面,每次做作业都会看看花,感叹怎么可以拍得这么美好?所以后来他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举办的摄影展上获奖也就不奇怪了。
小青的作品承载了太多的乡愁,大溪的印象永驻在黑白胶片上。后来,听说他不愿受世俗制约,言行不羁,不愿用镜头去歌功颂德,辞去了令人羡慕的职业记者的公职。为了摄影,进西藏两次,始终保留着纯真,追求个性化的“素美”,似乎与自己幼年印象中的他没有什么差别,同时,也对这种不人为修饰、把镜头对准自然和生活的艺术形式却被贴上“另类”的标签唏嘘不已。

(图片来源:初小青图集)

曾经重返故乡祭祖,做过短暂的停留,楼高了,路宽了,车多了,熟悉的一切变得陌生了。游历世界后,发觉山珍海味不及故乡弄堂里的烧饼油条和豆浆,感谢那些逐梦人将古老和传统的一面保留下来,那是故乡留给游子的最大的安慰啊。刚回故乡的那一晚, 七十多位老同学为我接风,小学中学的恩师也请来了,我不禁潸然泪下,根深才能叶茂,但愿中美关系正常化,朋友们可以常来看我,我也可以常回老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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