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恩·清明”散文有奖征文】骑自行车的父亲/王武瑞

大寒的前夜,我躺在老家28年房龄没有取暖设施前后透风的老屋里,却感知不到被窝的寒冷,双眼朦胧,任凭陪我的侄子鼾声如雷也打扰不了我的思绪。回想父亲突然离去的一幕,心存不甘,攥着衣兜里的两张心电图,总觉得这一切还可以重来,已发生的一切不会成为现实,从早上住院到午后突然病故,仅仅7个小时,父亲与我从此阴阳两隔。此时,父亲就与我躺在一个屋子里,却没有声音,没有呼吸,分处两个世界。上天没有给他留遗言的机会,不知他有多少遗憾,不知道他有多少的心底话要说,有多少放不下的事,有啥要交代我们的。这些,我只能去揣摩,去猜测……

公元2016年元月19日(农历乙未年腊月初十)14时28分许,父亲溘然长逝,享年79岁。

这天早上,母亲按习惯6点钟起床,父亲躺在床上睡大头觉,一切正常。母亲做饭时,父亲突然不好受,头上出汗,胸闷气喘,心口疼痛难忍。大约7点半,送到了县医院急诊,入重症监护室,吸氧输液,做心电图。据症状和跳动的心电图数据,主治医生初步判断,属于心肌梗塞。9时许,联系了市医院,要做心脏支架手术。我和母亲回家准备陪护的必要生活用品,等待急救车的到来。走在病房楼的台阶上,我还想着父亲这次放过支架或许就不能乘飞机了(原先建议父母去年春天到台湾旅游因事搁浅,准备今年过春节后再去),到八楼后主治医生说,准备钱吧,放一个好的支架三万,两个五万。我说,卡上有,不用准备。10时许,我取了早上做的这时纸质打印出来的心电图,让另一名医生和主治医生看,说不是心梗,是心绞痛。既然前后有歧义,为确诊,我问主治医生谁的意见最权威,他说是心电图室,拨通医院内线709心电图室,明确回答不是心梗。既然不是心梗,也就无从手术,确定不转院,不让急救车来。10点17分,医生让我打市医院急救电话2048999,说不让急救车来,挂电话仅仅2分钟,市医院的急救车已到楼下,我再次问主治医生咋办?得到让急救车回去的答复。弟弟就交了300元的空驶费让他们回去。这时,父亲的症状减轻,有些稳定,神志基本清醒。母亲还端来了一小碗他要吃的豆腐脑,我扶着他插着氧气管坐起来。他吃了约有一半,有些想吐的感觉,只好再次躺下。11点一刻许,母亲和我先后进监护室,我隔着一个床位问他没事吧,他看着我摇了摇头。主治医生联系了一个单间普通病房,到下午腾出来就从重症监护室搬进去。由于监护室不让家属管,母亲在外面等,我不放心写了我和母亲的手机号码,又和主治医生去当面问心电图室的权威医生,进一步确认是否属于心梗。结果那人没在,主治医生说,下午还得做,我回来再说吧,就下班走了。其间我又让另一位认识的医生看了看心电图,也说是房颤、心绞痛。彻底放下心来,我陪母亲到附近吃了午饭,母亲回了医院,我趁机回家午休,准备夜里陪护,还想着找个简易床。12点多,父亲还吃了点馄饨。13点多,母亲电话,我第一句就问往单间里搬吗,她说你父亲又不好受了。13时三刻,我快速赶到医院。这时父亲的症状持续加重,医生显得无奈,护士报血压66/40,让联系转院。

按压、给药,一切都无济于事。医生心里很清楚地做着无谓的抢救,无非是让家属看,表明他们已尽了最后的努力。父亲闭着眼、微张着嘴,母亲、我、弟弟看着并不懂的屏幕上心跳指示数据,总觉得有希望,不相信一个大活人会转瞬离去。然而,父亲的生命指针永远地定在了14时28分。直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父亲是否死于心梗,也不知道参与治疗的医生们心里是否清楚,或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推卸误诊的责任。主治医生整理的病例记录为:“出院诊断(同入院诊断):1.急性冠脉综合征;2.高血压病3级(极高危险组);3.脑梗死后遗症。出院情况:未愈出院(于14:46患者家属要求出院,放弃治疗)。出院医嘱:继续治疗。”实际情况是父亲于14:28呼吸停止后,他们建议赶快拉走,说晚了到家(僵硬)可能穿不上(送终的)衣服。按其病历:从入院(7:34)到出院(14:46),应为7个小时多。病历上却白纸黑字打印着住院时间10个小时(是有意为之还是医生的数学也很差)!而《临时医嘱记录单》显示:14:47,父亲还被静脉注射肾上腺素注射液等6种药物总计18支。

事后咨询市医院的专家,说从心电图根本无法判断是不是心梗,据症状判断应该是,因复印的病历不全,无排尿数据,输了那么多液体若排尿少,则心衰的可能性更大。而延津县人民医院的一群笨蛋医生,竟依据心电图得出了不是心梗是心绞痛的结论(病历上生化检验报告单和血凝检验报告单均笼统诊断为冠心病)!冠心病临床分为隐匿型、心绞痛型、心肌梗死型、心力衰竭型(缺血性心肌病)、猝死型五个类型。到底是哪个类型?其诊疗经过仅仅是输氧止痛,活血化瘀,营养心肌,只能缓解症状,不仅没有实质性治疗,反而耽误了治疗!

从市医院的急救车到达,距父亲故去还有宝贵的4个小时的时间。假如,父亲在急救车离去一个小时内病故,来不及在市医院抢救;假如,父亲被市医院的车接走,得到确诊对症治疗,哪怕尽一切努力仍无力回天;假如,父亲确是心梗安装支架,哪怕下不了手术台;假如父亲能住上一段院,有让我们伺候让亲戚看望的机会……或许,我们做儿女的也不会这么地内疚、后悔、遗憾、不甘、痛苦!可这一切假如都无法假如,不知父亲临终的一刻在想些什么,或许上天就没有给他想的时间和机会!

按照老家习俗,祭奠三天入殓,均风和日丽。结束次日,风雪交加,这是2016年的第一场雪,且气温骤降,出现罕见的摄氏零下14度至零下3度,电视新闻里称是“世纪寒潮”。至出殡的先天夜里,小到中雨下个不停,祭拜出殡的当天早上至中午,天气预报原有的小雨几乎停止,间歇还见阳光。下午3点,我们和亲友料理完父亲后事返回县城的家中,天气突变,飘下雨夹雪,2016年的第二场雪如期而至。按老家老辈人迷信的说法,天空作美是父亲一生修行得好。父亲作为一个亦工亦农的老百姓,一个平凡的退休工人,无从谈起感动天地。即使是伟人,也不可能影响天气。但我更愿意迷信一回,相信这都是因为父亲一生是个好人,尽管走得快了些,急了些,那是他不愿意让家人陪着受罪。或许,别人是步行而去,父亲是骑着他心爱的自行车疾驶而去?按老家风俗,下葬前都糊一些纸扎的房子、汽车、电视机、麻将桌等作为随葬品。可惜的是,这些物品中已没有“自行车”这个被时代淘汰的父亲的最爱。

抗战全面爆发的1937年,父亲出生在豫北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奶奶在父亲六岁时早逝,爷爷是个编筐窝篓农活粗活重活样样在行的农民,但对家务做饭生活细谨一窍不通,致使父亲的出生日期也不记得。且爷爷没有再娶,可以想象父亲童年少年生活的苦境。父亲姐弟3人,上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家境的贫寒使伯父和父亲早早地到外面寻找饭碗,且均成了“正式工”。这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农村,是个值得自豪和炫耀的事,爷爷曾不无得意地自嘲说:“俺那俩孩,啥也不会(指没文凭、没专业技术),都坑上了国家这个老冤(大头)。”伯父在水电部六局谋得了个差事,全家为非农业,随水电工程迁移,先后在西南、东北等地工作生活,后定居在毗邻朝鲜的边境县城(最终在那里病故安葬,享年74岁)。

父亲20岁当兵,入伍前为农业户口,退伍时本来是不安排工作的,因打靶优秀由复员改为转业,先在中铝焦作厂、中铝郑州(上街区)厂当工人,因上街区远离城区,后为了进真正的郑州市区,调入某高校,但岗位没得挑,只能服从分配,从头学起,当炊事员。作为老百姓,这是一个不好听但很实惠的职业。封建社会把做饭的、剃头的等均列入下九流。除了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不说,在缺衣少食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乃至父亲退休时的八十年代,大部分人一年吃不上几回肉,小部分人也是定量供应,而父亲的工作岗位按规定伙食费每天只需交3毛钱,数百上千人的高校和工厂大食堂吃什么都不差炊事员这几口。那时流行一句话:一天吃一两,饿不住司务长;一天吃一钱,饿不住炊事员。听母亲常说,父亲因表现好,校领导愿帮忙转户口,也能帮有初中文化的母亲谋个工作,但父亲嫌离家远,交通不便,把爷爷一个人落在老家不放心,就这样放弃了在郑州安家的机会,母亲回家务农。为了离家近,1973年父亲又和人对调到邻县的工厂。那时我年龄小,只记得父亲常年骑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在农村比现在的汽车还少还宝贝),每礼拜回家一趟,来回80余公里。粗略计算一下,父亲从邻县上班到退休的14年,骑自行车往返的总里程相当于绕地球一圈半!记得每逢父亲回来的下午至傍晚,我常在胡同口翘首以待。接住父亲后或上自行车“大梁”从胡同口坐到家几步远,或是跑上来拽住车的后架,跟着跑几步。自行车停院子里时,我常常会高兴得摇着脚蹬转上几圈。父亲偶尔给我们带来几个烧饼或机器蒸的雪白馒头,除了过会过节,对我们算是最好的食品。但有一点,挂自行车把或夹后架上一个系着纸绳的草纸方包一般不给我们,虽不打开,我也知道里面装着方酥点心糖果之类,一停下自行车他就送给东院的大奶(父亲的伯母,也是爷爷去世后大家庭里唯一的长辈,常为小时候的父亲缝缝补补)。由于父亲不经常在家,也不记得他和母亲拌嘴,唯一一次是在爷爷葬礼时,当地风俗要在棺材上蒙个床单下葬,父亲当时要用一条新的,在连剪孝布大小都要精打细算的物资匮乏年代,母亲舍不得,争执中父亲当着众人奔了母亲一脚,倔强的母亲也只好含泪躲到一边了。在爷爷去世三周纪念时,本指望着伯父能和父亲分摊些费用,结果伯父是两手空空而来,父亲为了不让大办的计划落空,只好把已经交给街坊叔准备盖房买砖的240元钱(相当于他大半年的工资)拿了回来,为爷爷请了响器班办了事。

农村实行责任田后,四口人的耕地落到了母亲一个劳力身上,管理施肥还好说,耕地碾场使牲口可不是一个妇女能干得了的。父亲班上家里来回跑,倒班、插班、歇班,加上路途辛劳,风里雨里,不上班比上班更累!在那几年收秋种麦犁地时,使牲口本来就不在行的父亲,偏偏还要对付责任田几处坟地七拐八拐的考验,来回两三遭就湿透了深秋的衣衫,自此落下了腰疼的病根儿。

父亲一生工作认真负责,生活勤俭持家,乐善好施,热心公益。当兵时,从上千人的士兵队伍里被选拔到团部当通讯员,好处是不必每天按点出操训练,拉练时腰间配短枪而不必和普通士兵那样扛长枪,只是多替团长背个水壶,偶尔还能享受干部待遇。我刚知道火车软卧最好时,曾经问父亲坐过没有?父亲因此说起了他从驻地安阳陪团长政委坐软卧专程到武昌看国外马戏团表演的经历。小时候一次过年买酒时,我听说茅台最贵,问父亲喝过没有。他讲起在厂里食堂上班,春节前厂长往往叫人安排2名手艺好的师傅到家里帮忙,一番煎炒烹炸,将食材制作成半成品,以备随时取用。结束时再做几个菜,厂长假装体恤下属,与民同乐,一般都会开瓶茅台,象征性地倒个酒,再道一声辛苦了,简单喝几杯。

后来,因盖房、买自行车及柴米油盐生活所累,父亲卖掉了心爱的莺歌表(直到1982年才再次买手表),据他多次十分惋惜地讲,那是块好表,戴着打篮球一点儿不碍事。我小时候家里做饭主要是烧柴火干草树叶,但冬天还要靠烧煤取暖兼做饭(那时我村大部分家庭冬天使不起煤火)。自己去煤矿拉一平车比买家门口的能省下十几块钱,相当于近半个月的工资,父亲就趁假日和人结伴,一人拉一辆平车,带着干粮,一大早出发到来回一百多公里外的陈召煤矿去,第二天母亲带个帮车的绳子,抄近路走班枣河波,到约好的李源屯下柏油路口去接,现在真不敢想像那是何等的艰辛!父亲在纱厂当炊事员,老家常常有人到那儿做小米买卖,在一顿饭都很在意的年代,凡有街坊或近亲远亲干粮不够去“蹭饭”,父亲都热情地在单位食堂管个饱,他们都以为(或假装以为)吃的是公家的,却不知道父亲要自掏腰包。父亲常用老话教育我们说:对己俭,对人奢;居家不可不俭,待客不可不丰。我村后街有个老实巴交的单身汉,穷得可怜,连其母的安葬当时都成了问题。村干部号召村民别送烧纸火鞭,省下来送成现金帮其渡过难关,多少不限,一分钱不嫌少。我家刚竭尽全力盖完房子,在我去郑州上学一百多元学费都不得不提前卖秋粮又借了表哥卖小米钱才筹齐的情况下,父亲毫不犹豫为他捐了10元,尽管他与我家住得远且无任何交集。这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村里算是一笔慈善巨款,其他街坊邻居捐个块儿八角就算出手大方了。

家境贫穷,少时丧母,磨就了父亲勤俭顽强的性格。家里有个我们说的铁器箱,放着铁锤钳子扳手铁钉螺丝刀等杂什,那是父亲的工具箱,家里的自行车平车板凳门窗锄把梯子他都摆弄得妥妥帖帖。在老家办父亲丧事时,还看到了父亲为防止鼠咬在门槛规规矩矩钉的铁皮呢!父亲不怕别人借东西(工具),最讨厌借东西的人不知爱惜,尤其是使用后弄得脏兮兮的不清理便归还。对自己最珍爱也是最贵重物品的自行车,父亲擦拭保养得尤其好,水深的地方,父亲都是扛着自行车蹚水而过。母亲常说她来时(指和父亲结婚),家里一个瓦片也没有,住在北院本家的房子里。父亲白手起家,省吃俭用,1967年盖起了3间“里生外熟”的主房(当时全村最好)和1间土垛的厨房;1981年又盖了 “里生外熟”的3间配房和1间门楼(过道)。正是盖了门楼,我们及村人亲戚等才知道父亲的大字写得那么好。除了贴春联,门楼的大门上方按习俗还要贴四个斗大的方签大字,如形势大好、财源广进,等等。那时村里的代销点只卖春联门神,不卖方签大字,只能自己写或请人写。常年掂菜刀的父亲挥毫而就一遍书成(舍不得浪费纸墨),“福禄祯祥”四个行楷大字端庄、遒劲、浑厚,可谓惊煞众人!父亲曾读过私塾村学(解放后叫黑学),可叹世道多变,造化弄人,命运无常,最终当了一辈子体力劳动者。

配房盖起后,原来爷爷在世时修的土院墙只剩一米多高,雨下得大时往往还会被继续冲刷。父亲用探亲假的时间,穿上胶鞋,肩上搭个毛巾,拉土、和泥,就这样用麦秸泥垛的院墙一天天地长成了!再后来,土院墙全部换成了砖墙,也算是实现了升级换代。1987年,满30年工龄的父亲提前退休,又开始了和黄土地打交道的生涯。日子一年比一年好,父亲的心里是很满意的。秉承勤俭家风,我们弟兄三个学习成绩均比较好,且勤快、节俭、懂事,与人无争,从不打架斗殴。街坊邻居包括邻村熟人见面常对父亲夸赞,父亲秉承“父不夸子”的古训,嘴上始终是谦虚的,但在内心无比欣慰,这也是父亲在苦难岁月里勤俭劳作的动力。1988年,在我们弟兄三个(无女儿)或上学或招工全部吃上商品粮后(这是当时全村乃至十里八村都是少有的),明知我们将来可能都不在老家成家常住的情况下,还是竭尽全力又盖了个新院,4间砖房。说啥时候回家也不能住别人家里。

进入21世纪,随着我们弟兄三人先后在市区县城置房安家,父母也来到了县城居住。老家分给母亲一人的那份责任田包给别人耕种。经济条件好了,生活富裕了,父亲除了吃饱穿暖和希望孙辈们(两个孙子两个孙女)学业有成之外,没什么更高更大的要求和打算。看着我们买手机、买车、开店、出租房等,父亲在高兴享清福之余,却多了一些无聊与空虚。前些年,他时不常地到弟弟的门店转转,帮助照看一下摊子。后来,我的孩子到市里上学租房,他主动担起了陪读做饭的角色。我孩子考上大学后,他又坚持骑自行车按时接送小孙子上幼儿园。原来的加重飞鸽自行车早已无法骑了,父亲换上了轻便的自行车。等小孙子上学不用再接送了,他帮母亲买买菜,有时打打牌,附近听听戏,骑自行车上街转转。遇亲戚街坊红白喜事、清明鬼节上坟烧纸偶回趟老家,会上串串亲戚,就是他生活的全部。街坊邻居们都知道父亲爱打牌听戏,其实我心里清楚,他主要是在打发时间。老家送来的两编织袋花生,他不吭声能连着气把壳剥完。

父亲的性格很开朗,说话不思前想后,直来直去,在老家吃饭喜欢到胡同口的饭场,边吃边与叔叔伯伯们喷大江东。无论当工人还是干农活,都处于相对广阔的人场,有他说话的对象和空间。刚退休时,常到村里的红白事上攒忙做饭,父亲不仅手艺好,且干活实在,从不弄虚耍滑,做饭时还常带上家里他使着顺手的唯一一把菜刀去,急得母亲在家没法切菜。一个事下来一般三四天,操心累人,没有报酬,但父亲几乎有求必应。我知道,这一方面是乡里乡亲的,父亲不好意思推脱;另一方面,父亲也有施展厨技,受人尊重,从而实现人生价值的感觉。以致村干部和村小学教师去外县旅游时,额外也要喊上父亲,父亲倒是不肯,说又不是组织村里老年人都去,咱搞那个特殊占那个便宜干啥!村里的(年)会以前是趁邻村的会边,村里的年长者都想自立门户,本村成会,拥父亲为会首,唱戏选日子,收粮筹款,一班子老头儿天天在家里唠唠叨叨,说着说着跑题万里,效率低下,赔烟赔水赔电费不说,常常耽误得母亲不能按时睡觉,但父亲乐此不惫。父亲在村里威信很高,虽不能完全排除“看子敬父”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在于父亲乐于助人。村里也有家里出一个两个大学生的,也有个别比较富裕的,还有当官掌权的,但村民的评价未必高。来到县城后,邻里来往串门少,说话也没在老家那么随意。虽清闲了,再也不用起早贪黑攒忙受累,但我觉得父亲很留恋老家的那种场面与气氛。2006年冬至2007年秋,村里续家谱,父亲作为挑头儿之一,也是忙前跑后,经常回去,也不要我们接送,有时还在村里住几天。在去山西大槐树、王家大院“考察”的归途中,坐副驾驶位置的父亲遭遇小车祸,所幸安然无恙。

父亲的认知有时带点愚。可能是小农思想的固化,也可能是从饥饿年代过来的缘故,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不能没有粮食,有吃儿(粮食)了,心里就不慌了!在耕种责任田的头几年,偏重粮食作物,对经济作物种的少,收益差。上初中的我常常向他提反对意见,实质是也是为了增加家庭的收入。父亲读过书,对识字断句还可,那时也不谈什么数理化,在家里种地施肥上,由于原生产队耕地贫瘠,家家户户上啥的都有,除了农家肥,我家上过炒黄豆、炒芝麻、花生饼、豆粕,有些是舍不得吃也得当作肥料。记得清楚的一次,在我大奶三周年的先一天晚上,父亲从厂里带了两桶泔水油,要拌上豆粕当肥施,路上下起了雨,把泔水溅得身上自行车上都是。但当年的那块田地的庄稼长势并不好,后来他和母亲猜测可能是油的凉性所致。究竟怎样也无法考究,只是在随后的几年改为氮磷钾化肥了。

像多数普通老年人一样,父亲没有理财意识。早几年,他的工资存折不是必要的开支是不动用的,即使不支取,他也会按月骑自行车去银行打折,虽然钱不多,但看着数字的逐渐见涨,他会感到满足。那是他自己的所得,是他风里来雨里去地熬了一辈子换来的,经常说“就这儿都可实足,啥也不动能领两千多块钱,从前哪想到有这好政策啊(退休近30年退休金涨了30多倍)!”弟弟做生意有时资金紧张,父亲的钱存着不让他用,家里这边儿贷款那边儿存款,我劝父亲把钱给弟弟生意用,年底时结算利息。他急了说算啥利息,其实是对弟弟的生意不放心,当看到生意稳定并逐步扩大时,他啥顾虑也没有了。近两年,父亲主动把钱让我们打理,大家庭的钱集中统筹使用,我定期给他报数,他说“你说多少就多少吧!”前段,大哥准备装修房子,他说把那钱拿来用吧。实际上,他存钱除了日常的小开支也没啥用,拿药有医保卡,只住过一次医院,又有报销。我们经常劝他别仔细,他说“我和你妈吃苦惯了,就是给座金山,俺该咋花还是咋花!”日常支支门事、大家庭饭店聚餐、暖气费让他缴交,他觉得是一种老年人的价值与成就。手心手背都是肉,父母的爱与其他人的爱最大的不同是,更爱弱者,更愿意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父亲也是尽可能地把自己的积蓄贴补挣钱最少的儿子,更关心有困难的儿子。

父亲近两年已有些老相。虽仍酷爱骑自行车,能带动一袋面(20公斤),行动明显缓了,说话较以前少了,行为随心所欲了,吃饭不按时,想吃啥就吃,对热冷很敏感,总之各处都不想让自己“受屈”。我们总是口头上劝他吃什么好吃什么不好,要怎么怎样,他却硬是不听,或嘴上答应事后该咋还咋。随着他的心意,也好。

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死角,自己走不出去,别人也走不进来。外表开朗的父亲亦不例外,不图儿子有多大成就,有多高的地位、挣多少钱,图的是全家的和睦、平安、团圆,高高兴兴、儿孙满堂。我们弟兄三个从农家走出来,都属于温饱奔小康的家庭,也没有什么让父母闹心担心的事。可几年前,我的小家庭有些变故,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而且父亲把它看得很重。我的孩子曾在思想成长上出现了偏差,学习不用劲儿,父亲一度叹气。最后孩子考取了还算满意的大学和专业,但这抵补不了父亲还没有四辈人的缺憾。看着上大学且将来很可能还要读研、结婚生子遥遥无期的大孙子,他曾说过一句糊涂话:“俺孩能前一天结婚,我第二天死了也值!”前几年他还催我早点再成家,后来干脆不提了,我清楚地知道父亲不是放下了,而是沉在心底了!

如果说这是长期使父亲压心的事,那么去年初突如其来的意外更是划破我家寂静天空中的一声霹雳,一场深重的灾难!对年近八十、心脏本来有点儿不好的父亲,好比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老天提前要了他的寿限!去年初,我被卷入了一场重大交通事故,蒙受不白之冤,不但经济上将要破财,险些有牢狱之灾。对于一向本分老实耕读传家的我们,简直是天塌下来!关键是冤枉了我,否则好汉做事好汉当,经济上我也完全负得起。其间,上访、申诉、复核、民诉、鉴定,可以说是百般折腾,心里的憋屈、承受的压力诽谤难以想像。直到接近年底鉴定结论出来,真相大白,才算松了一口气。虽然有关部门还没有赔礼道歉,还要按程序二次鉴定,但铁一样的事实谁也改变不了,平反昭雪指日可待!

尽管期间一再给父亲解释,案件一直在侦破,会水落石出的,虽然他有意把不好的情绪避开,以免加重我的心里负担,但他常在屋里踱步唉声叹气,时不时在孩子用过的作业本背面上写“毛主席万岁”。以致去年秋天,厂家给弟弟店里6个双飞桂林免费旅游的名额,父母均表示愿意给谁给谁,没心情去。我也深刻痛苦着父亲的痛苦,自感罪孽深重又无能为力!自己的孩子啥样自己最清楚,父亲始终相信我的无辜,我的清白。就在父亲临走的前两天的晚上,他还问第二次鉴定的结果出来了没有。

子欲养而亲不待。原本计划等这件事情过去了,春天陪父母坐飞机去台湾旅游,弥补去年未能成行父亲一辈子没坐过飞机的遗憾。然而,父亲还是没能撑过来,这成了我们永久的痛!父亲,等二次鉴定结果出来、撤销那份错误的事故认定书,我会及时告诉您,把它焚烧在您的坟前!

父亲走了。走得那么突然,带着是否心梗耽误的遗憾,带着没等到错误事故认定书撤销的遗憾,带着心中的话没来得及说出的遗憾!这些天,我却总是觉得他还在家里,在我们的身边,仍在屋里看他不开声音的电视(主要看戏曲节目及篮球赛),想着他吃饭不时挑出花椒的细嚼慢咽,等他骑着自行车篮里放着马扎回来。母亲看着他的床铺衣服说,总觉得他是出了远门还要回来。每当在街上散步,远远看到任何一位慢悠悠骑自行车的长者,我都不由得萌生是不是父亲的念头,转瞬间又猛然清醒,父亲已经走了,永无再见!

父亲,请放心,现在,我们弟兄更加齐心协力,照顾好母亲,秉承德孝勤俭的家风,坚实地走好脚下的每一步,这也是我们对您最大的孝敬和怀念。

父亲,您一路走好。

作 者 简 介

王武瑞, 笔名无锐,男,汉族,编辑,记者。 1968年生于河南省延津县,1991年毕业于郑州大学,获文学学士学位,曾出版杂文随笔集《枯笔弄墨》《不误正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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