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回忆我的父亲
记忆是一间空屋子,存放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一件件古木家具静静地躺在那儿,积满岁月的灰尘。当有一天,你忽然想起某个人某件事,你踏进了这间屋子,一切都在。随手翻一翻,散发着古旧气息和樟脑味的往事像银幕上的黑字,清晰而醒目的闪现在脑海里。
早就想写写父亲。但总是说:都在那儿呢,又跑不了,可以再放一放。于是,父亲就一直沉寂在黑暗中,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发出深长的叹息。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二十八年了,他生前就很少言,没有什么主见,家里大小事都是母亲说了算。当母亲发火大声唠叨时,父亲总是憨憨的笑着,露出一颗镶过的门牙,是白色锡箔纸的颜色。确实忍不住生了气,也仅仅噘着嘴,瞪大眼睛,无言的瞅着你。
“你爸是个没用的人,太老实,软弱无用。在那边也会被人欺负。又没有嘴头子,怎么保佑得了后人?”每年上坟,当我们磕头祈求保佑时,母亲总会这么说。
但我一直深爱着父亲——比对母亲的爱还深。我对他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怜惜和触痛。父亲那双满是无助和哀愁的眼睛总是触动我心间最柔软的部分,让我的心酸的发痛。记得小时候我每天晚上都被送去陪姥姥睡,说是给老人家焐脚。我家和姥姥家隔了一座小山。每晚父亲都把我送到塘埂边,目送我走到姥姥家的院子里。“好了。到了。”我回头大声喊一句。父亲于是转身离开,手电筒的光渐渐远去。每天早上,姥姥都会悄悄塞一些好吃的给我,鸡蛋,饼干,炸的米筒,麻花。我一个都舍不得吃,偷偷揣回家,来到豆腐坊,父亲正在用水瓢舀豆腐脑倒进木盒子里。
“爸,嘴张开!快!”我把手别在身后,带着撒娇的口吻命令道。
“干什么?”父亲总是瞪着眼睛茫然地问。
“张嘴,叫你张你就张!”
父亲乖乖的张大嘴巴,我飞快的把一个熟鸡蛋一下子塞进他嘴里。父亲愣了一下,呵呵笑了,大口的吃了起来。鸡蛋太大,他几乎包不住,腮帮胀得鼓鼓的,鸡蛋一会滚到左边,一会滚到右边。闹了好一会,才被他吃掉了。我会开心的要命,小心脏像鼓起的风帆,背上像生了翅膀,整个的像一只喜悦的麻雀,飞出了豆腐坊。
“毛妞子,你别认你爸。他最偏心了,只疼你哥,从小就因你是女孩不爱你呢!”每当走到邻居家门口,江芳婶子就这样说。母亲也证实了。她们说在我很小时,有一次走亲戚,父亲只带哥哥去,我在后面大哭着撵他们。就要追上了,父亲一把把我推倒在地上,牵起哥哥的手就走,任我在地上哭闹。邻居大婶当时就指责父亲重男轻女。母亲也说:“你爸希望你是个男孩。他经常叹气:要是毛妞子是个儿就好了。”
但我从不放在心上。不管江芳婶怎么挑着说,我仍然爱父亲。仍然往他嘴里塞好吃的——鸡蛋,饼干,米筒,麻花。我想,父亲之所以想要儿子,是因为我们这个小门小户的伶仃家族。父亲早年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弟弟相依为命,却在长到十八岁时害头疼病死了。“你老爹疼得满屋打滚……没钱治,硬是疼死了……”父亲每每述说这一段痛断心肠的往事,都紧绷着脸叹一口气。我的心总会刀割般作痛,咬牙忍着眼泪,牙板骨都咬得酸痛……
父亲一个人在苦难中长大。他没有一个亲人。据说跟我母亲见面时只给了两毛钱。母亲是生产队里最能干的姑娘。当时有个顺口溜:汪方银李翠花,叶召秀人人夸。母亲做活麻利,能吃苦耐劳。而且嘴巴特别厉害,能说会道。脾气很硬,一般人跐不住她。
“你爸幸亏有我呦,不然还可怜呢。他那张嘴,坏话不会说,好话说坏了。大集体时不知被多少人骑在头上呢!”母亲说这话时,父亲总是憨憨的瞅着母亲,难为情的挠挠后脑勺。那时不知怎么吵架的特别多。为了田间地头的一寸土,或是鸡鸭狗猫,都能掀起一场大架。
“你爸在外面惹了事,回家一跟我说,就戳了蚂蜂窝了。我不能忍,非得吵一架,出了一口气。”母亲吵架我见过,她个子矮小,却一蹦八丈高,双手掐腰,嘴唇灰白,唾沫横飞。有时左手搂着一棵大树,右手指着对方骂。骂到激烈处,还拍巴掌,“啪啪啪”的脆响。对手当然也是边拍屁股边跺脚,声音一个湾子都听得见。每逢这时,父亲总是抱住母亲的腰,拼命把她往屋里拖。我们则吓得大哭,双腿忍不住乱战。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认为这是世界大战了。
母亲年轻时干活不要命,五九年又差点饿死,落下了病根。她生下我的大哥后,因为营养不良,孩子几个月就夭折了。以后十二年没有生育。后来很幸运的又生下了我们兄妹三人。母亲三十八岁生的我,也算是高龄产妇了。“唉,老了老了来了三个把脚子。”父亲常常看着我们喃喃地说。但他眼里是满满的幸福,就快溢出来了。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沉默迟钝,从不说尖刻的话。他像一头埋头耕地的牛,没日没夜的劳作。在我记忆里,他瘦高个,几乎瘦到皮包骨。瘦长脸,肤色灰黄,像涂了一层黄蜡油。颧骨很高,两腮瘦的凹陷下去,成了两个深陷的峡谷。眼睛也陷在眼窝里,总是用无辜而又忧伤的眼神看人,就像一个走丢的孩子,惊恐的站在十字路口,面对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却找不到熟悉的亲人的那种无助、茫然和幽怨。父亲留给我的,就是这种让人心碎的目光。
父亲会磨豆腐。他夏天习惯在汗衫里面系一条洗的发黄的长手巾,是把用破的豆浮子从肩上斜搭过去,系在胸前,可以隔汗。他在低矮潮湿的豆腐店工作。最初是人力推磨。两片圆圆的石磨叠放在一起,中间用一截圆木支起,磨中间有一个圆孔,在磨盘上倒上泡好的黄豆,豆子从孔里掉进磨缝里,人推动绑在磨盘上的木头,豆子被两片石磨磨成浓稠的豆浆。豆浆淌到圆形槽子里,再赶进下面接的桶里。五十斤的黄豆得推几个小时。人会转的眼冒金星。父亲淌的汗把豆浮子湿了无数遍。他常把长手巾解下来,在水里使劲摆几下,绞干,再从肩头斜搭过去,系在胸前。
我从小也推磨。把木头横在肚子上,上身前倾,头往前伸,“吱——”磨转动起来。开始很轻松,两条腿迈的很快,慢慢就像灌了铅,挪动一步都很吃力。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时间久了,转的直想吐。后来买了一头驴子,就省力多了。父亲挑着豆腐担子“悠乡”——就是在十里八乡叫卖。他甚至挑到很远的山里去卖。一个盒的豆腐要卖整整一天。
“腿都走细了。腰也巅得酸疼。”父亲也叫苦,但他数钱时眼里是满满的喜悦。在手上吐上唾沫,一张一张的数着角票,心里漾起的是结结实实的幸福。
父亲一生节俭。母亲说,他只会挣钱,不知花钱。钱一分不剩的交给母亲,就觉得踏踏实实。那时只有逢年过节才吃肉。母亲给他买东西他也会很生气,瞪着眼睛,斜瞅着母亲,“我说恩哪……就会胡花钱!”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凭着父亲的勤劳坚忍和母亲的精明能干,我们姊妹三人是可以过一个紧巴却安稳的生活。但上天就是不让苦人有好日子。“命中只有八个米,走遍天下不满升”。“穷人命薄,炒肉粘锅”。母亲经常发出怨愤的诅骂。
父亲得了坏病。而且一病不起了。
“你爸是气上得的病。”母亲说,“他心太重,有气窝在心里,就像凼子里的水,怄的时间长了,就怄坏了。不像我,有气一顿诀,火发出来算了。”
父亲气恼伤肝,打气嗝,喉咙里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堵住了,吃不进饭。很快就瘦成一副骨头架子了。他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一张苍白的可怕的脸,凹陷在眼窝里的眼睛,还有那哀伤无助的眼神……
父亲的气哽源自一场伤及尊严的欺凌。在我很小的时候,大约只有八九岁,时常听母亲提到一个叫“黄麻子”的人。听说在解放前曾经打死过人。靠一张把死人说活的嘴,解放后当了公社的民兵团长。年轻时出过天花,落下一脸麻点,村里人都叫他“黄麻子”。在我印象中,是个獐头鼠目的驼背老头,挤巴着一双狡黠的小眼睛,眼角常常堆满眼屎。他有一群儿女,个个五大三粗,在村子里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八几年流氓盛行,他的长子就跟一群流氓混在一起,留长发,穿一甩一甩的大喇叭裤,腰里别着“小朗子”——就是匕首,到处“充棍”——打架斗殴出风头。
以父亲老实巴交的性格,是绝不敢招惹这些“红毛野兽”的。他胆子小的像老鼠,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吓得不知所措。由此我相信他十分依赖并佩服母亲的泼辣勇敢。事情源于农村的一个农事活动——扒田缺子——就是在夏季秧苗扬花时,要把田埂打开一个豁口,把多余的秧田水放掉。
那是一个多雨的夏天。连日的暴雨把路面冲成一道道深沟。雪白的闪电像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剑,“咔擦——”接着是一声惊雷,像一颗炮弹在头顶上爆炸。天空被炸开一个缺口,天河决了堤。雨水成盆的往下倒。“哗——哗——”倒了一夜。父亲担心田里的秧苗被淹坏了,一大早就扛着铁锨出去了。
大约是早饭时候,父亲还没有回来。我跑到山头去喊他吃饭。只见一群人聚在一起,夹杂着打骂声,哭喊声,尖叫声。我挤进人群,最醒目的是躺在地上的父亲,脸色卡白,嘴角在淌血。头发湿透了,粘在额头上。浑身是泥,衣服撕成几片。父亲颤抖着,嘶哑着嗓子,只是喊着:“我的娘啊,我的娘啊……”
“你爸被黄麻子家大儿子打坏了……”我听到谁跟我说了一句。我看到了扔在地上的铁锨。我大哭,竟然有勇气捡起地上的棍子,愤恨的打那个形容猥琐的麻脸人。但很快被人拦腰抱起,我只有无力地徒劳地挣扎。现在回想起来,我总有一种人生软弱无力的苦痛感。人在突然而至的噩运面前,是软弱无能的。你眼睁睁的看着它像幽灵一样逼近,伸出狰狞的铁手。你想逃跑,脚下却像定了钉,一步都挪动不了。任他把你掀起,扔进无底的绝望的深渊。
当我看到有的文章发出豪言壮语说要扼住命运,或超然物外的让人放下时,总是在心底发出悠长苦涩的叹息。俄狄浦斯王就揭示了人与命运的冲突:“你斗不过命运的——无论你怎样努力,你就是斗不过它!”而恶的阴影是梦中的怪兽,它来过了,就认得路,一次次来。
记得我在一辆公共汽车上,亲眼目睹了一个衣冠楚楚满脸戾气的男人,因为西服被邻座一个乡下人吸烟时不小心烧了个洞,就左右开弓,整整打了那个农村人半个小时的耳光。最后那个乡下人被打瘫在地上,双颊红紫肿胀。一车人都不敢出声。我当时多么希望自己像梁山好汉一样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我坐在位上,成了众多看客中的一个——苍白无力的一个。当年看到父亲遭受欺凌时的那种悲愤和软弱感,又一次涌上心头。我再次相信,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像软弱的羔羊,被凶残地宰杀,只会发出“咩——”的一声悲楚无奈绵软无力的哀号……
父亲在放秧田水时跟那个二杆子发生了冲突。那个五大三粗的二流子用铁锨残忍的击打父亲的腰部,而且左右开弓打了父亲无数个耳光。父亲被抬回家,伤痛和羞辱无情的切割着父亲的灵魂。男人的尊严在一记记耳光中轰然倒塌。父亲躺了一个多月,目光呆滞,脸色灰黄,只会发出一声声无力地呻吟:“我的娘啊,我的娘啊……”生性刚烈的母亲在一个个胆怯甚至幸灾乐祸的看客面前,发不出任何声音。孤门独户的人家,没有人愿意为你主持公道。
我曾经怨过母亲,“你怎么不到有关部门去申述啊?为什么不给爸出头?”母亲总是叹气,“黄麻子上头有人,自古官官相护,谁肯替你说话?他家人多势众的,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办法。那时候你们还那么小……”我无语了。是的,我那时只有八九岁,哥哥大我三岁,姐姐最多十六岁。那种软弱无力的无助感又来了……即便是现在,人又能摆平世上多少的不平事呢?
父亲在一个月能起床行走后,就又像一头只知耕田的老牛,不分白天黑夜的辛苦劳作。但他明显的颓唐,日渐消瘦下去。终于瘦到皮包骨。脸色黄的像涂了一层黄蜡油。他有时也笑一声,脸上的皮全都扯在一起,嘴唇怎么也包不住满嘴的牙。
父亲最开始是怎么得的病,我已经不记得了。在我印象中,他好像一下子就病倒了。就像母亲说的,他的五脏六腑都缠绕着一股黑气,就像浸泡在酸水中,年长月久怄出了病。父亲像一头瘦骨嶙峋的牛,咬着牙硬撑着往前挣命。终于精力耗尽,在一瞬间轰的倒下了,浑身的骨骼几乎摔得粉碎。
父亲食道长了恶性肿瘤,吃不进食物。刚开始能吃流食,像稀饭,面汤。母亲到处寻医问药,甚至轻信江湖术士。“病急乱投医”,家里有个病人,一家子都愁云惨淡。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一块大石头,连出气都小心翼翼。我家那座黑瓦土坯墙的屋子再也没有了笑声。
母亲只要听到有什么偏方,就赶忙要来给父亲治。结果都是泼到石上,没有任何效果。
“还白花钱干啥子?治好病治不好命。医生都治不好,迷信的方法都是哄人!名字已经取错了——癌症,都癌了啊!都能医好,世上人都堆起来了!唉……”父亲说话都没了力气,头歪向一边,声音细若游丝。一句话要喘息好几次。我担忧的看着他,很热的天,他仍穿着厚厚的衣服,却不冒一滴汗。“人打喷嚏牛倒沫,有病也不多”。父亲很向往孩子们出一身汗,或者连打几个喷嚏。他无神的眼睛长时间呆滞地看着一处,嘴里因病痛轻声哼着,我只觉的满天的乌云垂下来,整个世界都暗无天日。
我无数次幻想有一种神奇的药,让父亲吃了一下子好起来。能大口大口吃着喷香的饭菜……
我那么爱父亲,总是用孩子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让他开心。那时看一场电影就很奢侈。我们学校正好组织学生进城看电影。名字是《东陵大盗》。我跟几个好朋友说,请他们帮我,可以趁着混乱把父亲带进去。我欢天喜地的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父亲也很高兴。我骑着大杠自行车,带上父亲进了城。在赤城影院门口,我的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检票时被发现了。但我下了决心,如果只能一个人进去,我会让父亲去看,我以后有的是机会……同学们都伸出手,高声叫着:“我的,我的,票!票!”趁着检票员手忙脚乱的时候,大家一哄进了门。我出了一口长气,牵着父亲找到座位。电影开始了,父亲紧紧盯着屏幕,微微张着嘴,看的很投入。
这样的电影我带父亲看了三次。因为这个影片是连续的纪录片,场面很宏大。这也是父亲看过的最后的电影。
父亲越来越虚弱,终于要成天躺在床上了,他再也没有力气在院子里走动了。忽然有一天,父亲惊喜的叫道:“好像能吃进东西了。嗓子里的堵物通了!”我的心一下子轻松了,浑身舒展到说不出的大。母亲赶紧做了饭,父亲真的吃了进去。没有呕吐,没有打哽。
但我们的喜悦没有持续两天。父亲的肚子一下子膨胀起来,像一个圆滚滚的肉球。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他的癌细胞转移了,转成了肝腹水,而且已经晚期。乌云再次笼罩了整个家庭……
父亲每天都得进城打利尿针,以缓解肿胀的的腹水。他的肝脏已经不能排毒,浑身的积液都聚集在腹部。母亲和姐姐一边种庄稼一边挣钱,卖菜,卖粮食。母亲学会了很多技艺:打草绳,捆稻子,堆草垛,扬稻。为了学打草绳,母亲坐在草垛前打了一个上午。开始总是毛毛糙糙,后来既有劲道又很光净,连村里的行家里手都很佩服。扬稻时,一木锨扬出去,稻粒混着干草屑飞了母亲一头一脸。矮小的母亲硬是咬牙掌握了要领。农村有句话,“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作俺咋作”。其实也是要学的。不逼到无路可走时,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潜力。
母亲还指导哥哥学会了做豆腐。那时哥哥刚刚初中毕业,长得黑瘦,个子矮小,细细的脖子顶着一个大脑袋,像个大头丁丁。哥哥还没有磨架子高呢。舀豆腐脑上架子时得踩着板凳。母亲还很有远见的更新了磨具。石磨是早已不用了,毛驴也卖掉了,买了打豆机。效率提高了不少。姐姐用架子车拉到城里卖。哥哥跟父亲一样老实巴交,他手艺很粗糙,不爱好,做的豆腐总没有别人家的漂亮。每次姐姐都哭着回家,指责哥哥不知改进,让她的一车子豆腐总是最后一个卖完。在他们的争吵声中,我总能听到父亲沉重的叹息。
母亲她们都忙着维持家计,送父亲打针的任务责无旁贷的落在我的肩上。我非常乐意,简直欢呼雀跃了。因为我爱父亲,而且热衷骑自行车。十三岁的我竟有那么大的力气,而且“初生牛犊不怕虎”。父亲坐在后座上,我扶着把,左脚踩着脚踏子,轻轻滑几步,右腿一抬,迅速从大杠上撩了过去。然后就熟练地上路了。经过汽车站时,人很多,我艺高人胆大,从人缝里穿行。但后来母亲说出了实情,“人家看到一个小孩子带一个大个子病人,谁不让着他们?一个个都吓得直躲……”然后叹息,“现在的孩子,怕是没这么胆大喽!”
不知送了多长时间,每天一针。后来不送了,因为父亲虚弱到不能坐车了。于是由村里的赤脚医生每天到家里给他打针。医生姓黄,很温和,不多说话。只要看到黄医生,我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我希望他在我家多呆一会儿,陪父亲说说话。父亲太寂寞了,他独自躺在黑暗的屋子里,睁大眼睛无神的盯着屋梁。我有时想,在那段黑暗的日子里,绝望是怎样一点点吞噬着父亲的意志……母亲永远那么忙,没有人陪他,父亲怀着恐惧躺着,每一分都会很漫长。
我多么希望有人来看他!父亲最后一段时光正赶上我放暑假,其实之前我已经停学一个多月了。我每天负责给父亲做面子子吃。在盆里倒一点面,左手轻轻抖一些水进去,右手快速地搓捻,把面捻成一个个细小的颗粒,再下到滚水里,用筷子搅一搅就好了。父亲吃不下干的食物,只有吃流食。我有时想出去一下,“毛妞子——”父亲在床上喊。
“哎——”我赶紧答应一声,跑到父亲屋里。“扶我起来,我坐一会。”父亲呻吟着。
我从后背把他撑起来,在床头堆两床被子,叠好,扶父亲靠在被子上。父亲虚弱的直不起腰,脖子无力地歪在一边。目光无神的盯着一个地方。
我多么渴望有人来看他!终于姥姥来了,站在房门口,拄着拐杖,往里探头看看。“怎么得这个病呢?”又拄着拐棍出去了。“嗒---嗒---嗒---”棍子敲在地上的声音远去了。我的心也像被敲成一个个逗点,在空气中绵延,空落落的。屋子寂静的可怕。
最激动的是干姥姥来了。我们叫她“岳姥姥”,是个积年的寡妇,嘴里没有一颗牙齿,嘴完全瘪了进去。我小心地搀着她。岳姥姥进了屋,一下子扑到床前,抱着父亲哭起来,“我的儿……怎么瘦成这样?……”父亲终于哭了出来,像个委屈无助的孩子“娘啊……”
每每想起这一幕,我都在泪眼朦胧中,出现一个瘦小的,裹着小脚,瘪嘴,慈爱的岳姥姥抱着病重的父亲的头,痛哭的情景。我永远记得这位慈蔼的姥姥,让父亲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仍感受到母爱的抚摸。由此我明白,“雪中送炭”永远比“锦上添花”更可贵,更能激起弱者感动的波澜,哪怕仅仅是一个悲悯的目光,一滴同情的泪水……
我多么渴望有人在父亲屋里多呆一会儿!每天晚上,我唯一的老舅都会到父亲屋里坐一会。昏黄的灯光下,一家老小低头沉默着,老舅会跟父亲聊一会天,带着教导我们几句。在我心里,老舅是我们唯一的依靠,是我们的主心骨。父亲最信任舅舅,家里重大的决策都要征求他的意见。据后来老舅说,父亲单独跟他交代过后事,很简洁,四句话,“黑子(我哥)豆腐担子不能丢。红(我姐)有啥就陪送啥。毛妞子一定要供她上学。你姐可怜。”
我的父亲啊……
谁说父亲傻呢,他心里明白得很,只是不善于表达罢了。他担心自己的儿女,更预测了母亲更加坎坷苦难的一生。
我的父亲,勤劳、善良、艰辛、卑微、与世无争的父亲,在八九年六月的一天,溘然长逝——带着对尘世的眷恋,对几个弱小儿女的牵挂。他走时,我在他的身边,看他被抬到地上的草铺上,圆睁着眼睛。我哭喊着,挣扎着……
记忆的灰尘扬起来,迷了我的眼睛。一件件古木家具还存放在过往的黑屋子里。本来以为走进去是轻松自如的,甚至可以谈笑风生,但是,痛楚依然电流般一次次袭击了全身。父亲在我心里,仍然是一块不易随便抚平的伤痛。也许人们对于悲苦的回忆,会随着岁月的流逝更加深邃而绵长……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