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自赏,醉态可掬——读辛弃疾《西江月·遣兴》
风流自赏,醉态可掬
——读辛弃疾《西江月·遣兴》
就像不同的水果可以互相嫁接,长出兼具母果特色的新品种,在横放杰出、胆识非凡的作家手里,不同的文体之间,比如说古典的诗歌与散文,也可以互相融会贯通,滋生出一种既具诗之情韵,复具文之流畅的文体。韩愈以文为诗,苏轼以诗为词,辛弃疾以文为诗,都是这方面的典范之例。而这首《西江月·遣兴》,则是辛弃疾以文为词的典范之作。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开篇两句: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意谓人生苦短,把时间花在饮酒作乐上尚且来不及,哪有多余的工夫去(替人)发愁呢?言外之意是:偏安也好,恢复也罢,我都不想再去操那份闲心了,我只想把大好光阴,挥洒在酒杯之中。
造成作者产生这种消极念头的原因,是因为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挫折之后,作者突然醒悟,或者说,终于彻底绝望:“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紧接着的这两句,就是作者绝望的领悟,同时也间接地回应了开篇两句,解释了作者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如及时行乐的思想。
对于这两句诗,历来的笺注家一般都只引孟子的话:“尽信书,则不如无书。”而不多作阐释。实则辛弃疾的这两句词,字面上虽然出自《孟子》,实质上其实更接近《史记·伯夷列传》: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傥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老天总是钟爱好人),这是司马迁时代的“天道”,也即辛弃疾词中的“古人书”。司马迁对天道产生了质疑,因为他从书中看到了很多困厄早夭、死于非命的善人,也看到了很多了为非作歹却能享受富贵并得以善终的恶人。退一步说,他自己仗义执言却遭受宫刑,所谓“天道无亲,常与善人”,在他自己身上就行不通。辛弃疾也对之前深信不疑的“古人书”产生了质疑:古书中不是教人要奋发向上、不是教人要忠君爱国,最终必有好报吗?为什么自己奋发向上、忠君爱国,到如今却只落得个投闲置散、一事无成的结果?所以,辛弃疾不禁发出感叹:“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这些劳什子的圣人之言,全都是骗人的,还不如眼前的醉酒欢笑来得更实在。
根据辛弃疾的习惯,发完了牢骚,紧接着照例要自恋自赏一番。他也绝对有自恋的资本:二十一二岁时,即起兵反金,并有过率领五十余骑,突入金兵三万多人的军营中,擒拿叛徒张安国的壮举。再加上文采出众,财富自由(不知道他怎么赚的那么多钱),辛弃疾的词中,时不时都要来一番自我夸赏,那首著名的《贺新郎》中上下片最高潮的两句,可为代表: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狂放自恋之情,几乎要飞动起来,跃出纸面。
平时尚且如此,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更少不了要风流自赏。下片首句“昨夜松边醉倒”,只是泛泛的叙述,交代喝醉酒的事实。接下来这句:“问松我醉何如?”则让人感觉到三分酒意了。只有喝醉酒的人,才会把松当人,与它交谈。而只有自恋的人,才会逢“人”便问(或者喝醉了还不忘问一句)“我醉何如”:怎么样,您看我这醉态,狂放不狂放,潇洒不潇洒?
接下来“只疑松动要来扶”,既是夜里,则不免有风,既有风,则不免要吹动松枝。松树的枝杈本来就像人的手臂,何况我们不要忘了,在醉人辛弃疾的眼里,这本来就不是松,而是人。而喝醉的人,最忌讳旁人说他醉了,他一定要证明自己并没有醉,还能喝,还站得稳。所以一看到风吹松动,以为是松认定他喝醉了站不稳,张开了手臂要来扶持,因此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同时大喝一声:“去!”(走开,不要扶,我没醉!)
整个下片,纯用散文的笔法结构,加上口语化的问答,不但生动形象地写出了一种天真好笑的醉态,并且把风流自赏之情挥洒得淋漓尽致。可以说,在填词上,晚年的辛弃疾,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出神入化的境界,他也将以文为词的手法,发挥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不过,事实证明,并非所有的人都能够欣赏这种表面上读过去浅俗无味、与传统词作大异其趣的作品,连被钱钟书先生许为清初三大谈艺作手之一的贺裳,竟然也说:“稼轩虽入粗豪,尚饶气骨。其不堪者,如'以手推松曰去’……。”(《皱水轩词诠》)通过本文的分析,我们只能说,他实在算不上一个认真的读者,更远非辛弃疾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