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言外之妙」

魯迅先生曾在香港做過兩場演講,題為<無聲的中國>和<老調子已經唱完>。演講中,他一如以往的風格,用刀一般鋒利的語言,直剖中國文化與國情。
濟時(本文作者)聽完演講後,帶著很多問題想向大師級的魯迅發問。他問了很多,魯迅都沒有回應。一個帶著無數大問題的聽眾心裏想聽到的,卻又不是演講者想講的,講者會怎樣回答。例如作者問魯迅最近有沒有留意日本大文學家有甚麼重要創作?魯迅自己有沒有創作?他都說沒有,他不是敷衍對方,因為這些大問題,很難簡略回答得來。
最後他還是忍不住介紹了:「北大同學,近編刊《新生》,頗有價值。」值得留意的是魯迅介紹的不是名作家的作品,而是一本北大學生新編的雜誌。如果有心讀者到圖書館去找《新生》雜誌來看看,就知道魯迅關心的是甚麼問題了。這也是我們可以轉個彎去尋求「他的言外之妙」的讀法。
在這時代,快閃的讀法會錯失許多求真機會。
那天我見了報上登載本港青年會,延請周魯迅先生與孫伏園先生來港演講,心裏以為這是一種奇蹟。本港的思想界,一向壓伏在頑固陳舊的勢力下,沒有一點生氣。所謂藏書樓,非線裝古書不收。一部分所謂文人,伏閉在夢裏,擬擬秋興賦,擬擬歸田園詩,擬得個不亦樂乎。我在香港賣文三年,竭力提倡適應潮流的文化,但所得的效果,渺乎其微。耳邊聽得某某學校增加讀經鐘點,幾乎令我與人辯論進化律失了根擬。這次竟有人請魯迅伏園演講,可見新的分子已漸多,外觀這事總似奇蹟,而實是當然的現象。
魯迅先生是近代一個文學家,凡是讀過《喊吶》(實為《吶喊》)與《語絲》的,想莫不承認,他以冷靜的態度,紓寫忠實的心懷,在《征人日記》(實為《狂人日記》) 等篇裏,雖然似乎是嫌惡中國人,咒罵中國人,但他畢竟忘不了中國,畢竟是愛中國,所以努力於「掃除國賊」的運動。甚至有人稱他為青年叛徒的領袖,思想界的威權者。但魯迅畢竟還是魯迅,他的文字總是坦率大膽的諷刺,而態度極嚴正,深得「幽默」的氣味。只談談的幾句冷雋語,便顯露出那些牛鬼蛇神的本來面目。不像《晶報》派放情刻畫,盡相窮形,一覽反沒有餘味。我因此而是一個《語絲》的愛讀者。
伏園先生是我的北大同努,他創作雖少,但他主編北京《晨報》和《京報》附刊,介紹新知,亦很學力。與他握別五年多了,這次聽見他與魯迅先生同來,極喜得一快敍,所以雖在百忙裏,仍打聽他兩來港的消息和住址。直至十八日下午,聽見已到了青年會,即冒雨前往。見魯迅先生坐在桌子當中,並知伏園已赴漢口辧報,我告魯迅以香港思想界的頑固,請他務須痛下針砭,後來他在演講〈無聲的中國〉裏,恰好對症下藥,他對我說:「那就從顯淺方面說去罷」,這或是我對不起座中高明的聽講者,請不要怪魯迅先生講得不十分精闢。
我又向他請教許多文學上的問題,問以中國文學將來的趨勢,他謂這問題太大,未曾詳細考慮過。請教他對於詩的意見,他謂從未研究詩與劇本。他謂文學究不能盡平民化,各有各的心懷,這與我的意見完全一致,我因近代青年多感煩悶,推求其故,受了消極悲觀文學的感染,實一重因。所以對於青年文學讀本,早有改編的意見,魯迅先生極以為然,他謂古來文人卻是嘆窮訴苦,即近代作品,亦滿佈了悲感,很不適宜於青年誦讀。請教他以日本最近的大文學家和重要文學著作,他謂近幾年未到日本,未留心到這方面,不能知其詳情。這不是他吝教,便是他過謙。請教他最近有甚麼創作,他謂近年忙於教務,連讀書的時間亦沒有,作品更少。看他撰著了《喊吶》、《彷徨》、《熱風》、《野草》、《曉》、《華蓋集》,翻譯了《桃色的雲》、《一個青年的夢》、《工人綏惠略夫》、《愛羅先珂童話集》、《苦悶的象徵》、《出了象牙之塔》和編了《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舊聞鈔》等。在我一方,雖自慚不及,但以魯迅先生創作的天才,作品不應限於上午這些,所以希望他更為偉大的創作,多替中國人說幾句話。
末了,魯迅先生還介紹我,謂北大同學,近編刊《新生》,頗有價值。可惜沒法入目,徒令垂涎三尺。即魯迅先生亦以不能盡閱為憾。唉,中國的交通,唉,中國的現狀,中國的文化。
《新生》雜誌封面。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三十一日,第一卷第三期。

原載《華僑日報》,1927年2月24日(節選自《香港文學散步》)

小思編著
出版日期:2019.7
ISBN:97896207456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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