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后，终于能看到这部史上最邪门电影
谁也没想到，19年来一直活在传说中的《杀死堂吉诃德的人》，就这样出了蓝光资源，措手不及地来到观众面前。
导演特瑞·吉列姆（Terry Gilliam），就是那个曾经拍出《人生七部曲》、《妙想天开》、《十二猴子》的天（fēng）才（zi）。
特瑞·吉列姆的名作们
虽说他每拍摄一部电影都会经历一场灾劫，但这部《堂吉诃德》，称得上是前所未有的史诗级浩劫。
2002年纪录片《救命呐!堂吉诃德》
记录了初次开拍的一系列挫折
那时男主还是20年前的强尼·德普
他为了拍这部片，从筹备到开机花了整整18年，自始至终资金都是严重短缺，版权问题更是一直缠绕不去斩之不断。
遭遇过摧毁所有器材的极端天气，碰上了莫名其妙的军事演习，接连撞上演员伤病，甚至去世。
演员更换超过四波，电影立项五次胎死腹中，最长的版权官司打了六年。
对上一次听到《杀死堂吉诃德的人》的消息，还是2018年吉列姆官司败诉，失去了电影版权，支付前制片人上万欧元赔偿，才勉强能在戛纳电影节上短暂上映。
无独有偶，电影史上最伟大的导演奥逊·威尔斯也曾想把「堂吉诃德」搬上荧幕。
他花去了人生最后的三十年，跟吉列姆一样中了「堂吉诃德」的诅咒。
奥逊·威尔斯想拍「堂吉诃德」从1955想到了1985
电影甚至命名为《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完成堂吉诃德》
从短片构思成黑白长片，再到即兴喜剧，甚至要做探讨西班牙变迁的论文电影。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电影不被看好，制片方撤资，演员不到位，资金短缺，项目搁置，主演去世…直至威尔斯也去世了，电影依然没能拍摄成功。
人们说「堂吉诃德」这个电影实在太邪门了。
而今天，我们终于能一睹这部邪门电影的真面目了。
杀 死 堂 吉 诃 德的 人
El hombre que mató a Don Quijote
(2018)
导演: 特瑞·吉列姆
编剧: 特瑞·吉列姆 / 托尼·格里索尼 / 塞万提斯
主演: 亚当·德赖弗 / 欧嘉·柯瑞兰寇 /
乔纳森·普雷斯 / 斯特兰·斯卡斯加德
豆 瓣：6.9/ 10
IMDb：6.7/ 10
烂番茄：70%
MTC：56
（某网有中字资源）
结论先下：
吉列姆没有让人失望，他独有的妙想天外把「堂吉诃德」的故事讲得越来越飞，三重文本相互编织。
跟影片一样曲折魔幻的幕后故事，仿佛也参与着「堂吉诃德」的叙事，共同构成了这位烂漫游侠的悲壮梦魇。
壹
命中注定的那部电影
堂吉诃德自制盔甲，骑上瘦马，向着那不存在的恶龙发起冲锋。
他让自己变成了从小说里走出来的骑士，与逻辑和现实为敌。
萨尔瓦多·达利笔下的堂吉诃德
这样一个活在幻想里的英雄自然让特瑞·吉列姆大为着迷，他带着兴奋的狂想，于90年代初开始构思自己的《堂吉诃德》。
仿佛这就是他命中注定要拍出来的那一部电影。
吉列姆为电影绘制故事板
吉列姆的拍片之路向来坎坷：
《妙想天开》在结尾处理上和环球公司意见不合，《终极天将》资金短缺，《魔法奇幻秀》拍摄途中主角希斯·莱杰突然离世……
《妙想天开》，1985
但就连他本人也没有料到，《杀死堂吉诃德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噩梦。
这一梦就是二十年。
在我们看到的最终版里，安洁丽卡说过这样一句话：
你要么非常天真，要么非常疯狂。
你要么非常天真，要么非常疯狂。
吉列姆借角色之口道出艺术家的一体两面，这两种极端特质当属他本人发挥得最淋漓尽致。
只有最天真，也最疯狂的人，才能见到恶龙。
奥逊·威尔斯也曾想创造出自己的《堂吉诃德》。
从50年代到60年代，他用工作赚来的钱拍出了一些零碎的镜头，断断续续地试图拯救这个项目，然而直到去世时，影片都没能完成。
奥逊·威尔斯的《堂吉诃德》残片
特瑞·吉列姆第一次与恶龙交手，是在2000年。
《杀死堂吉诃德的人》正式开拍，吉列姆如愿说服70岁高龄的法国演员让·雷谢夫出演堂吉诃德，男女主角是热恋中的约翰尼·德普和凡妮莎·帕拉迪丝。
吉列姆帮让·雷谢夫调整盔甲
3210万美元的预算在当时的欧洲电影中已属顶级大制作，但却仅仅只是吉列姆设想的一半。
为了让影片尽可能实现吉列姆的创意，他们不得不压缩演员的片酬，本来就片约缠身的德普和帕拉迪丝安排给本片的时间更是少得可怜。
德普饰演托比
凡妮莎·帕拉迪丝试镜片段
即便如此，吉列姆还是两眼放光，直呼这将是一部「美丽又可怕」的作品。
贰
荧幕背后的堂吉诃德
「美丽」尚未可知，「可怕」却提前灵验了。
在马德里北部一处不毛之地，剧组到来的第二天，暴风雨便伴随着电闪雷鸣突袭片场，滚滚的泥石流严重损害了道具和设备。
他们花了两天时间等待地面晒干，却发现沙丘已经回不到本来的颜色，和已有素材无法匹配。
片场泥石流
于是几十人又花上半天时间转移场地。
本应相对容易的对白戏，却被军事基地上空盘旋的战斗机干扰，持续不断的噪音让录音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即便如此，特瑞·吉列姆仍然精力旺盛，站在监视器后势在必得地大笑，同时制片人在一旁焦头烂额。
吉列姆在片场手舞足蹈调教演员
他是个「梦想家，理想主义者，他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在拍摄停滞时，吉列姆用画笔填充影像的空缺。
电影截图，显然是导演自黑
可惜，车到山前不一定有路，幻想家也会遭遇墨菲定律。
保险公司拒绝赔付恶劣天气造成的损失，因为这属于「不可抗力」。
让·雷谢夫突发伤病不能骑马表演，同样也被划进了「不可抗力」的范畴，康复期未知，换角则被视为违约，投资作废。
让·雷谢夫背伤不能骑马
不可抗力的轮番打击，终于让特瑞·吉列姆的第一次尝试宣告失败。
制片人半开玩笑地感慨，这部电影像个诅咒。
谁知竟一语成谶，劫难这才刚拉开序幕。
项目流产后吉列姆创作的卡通画
堂吉诃德被现实击败
2006年，经过六年的版权官司，吉列姆终于赎回了自己的剧本，并宣布重启《堂吉诃德》。
然而，《加勒比海盗》系列合同在身的德普表示不会为本片腾出日程，甚至不确定是否想重返这个项目，影片制作再度停滞。
2010年，伊万·麦克格雷格也曾有望接任，但影片却又出现资金问题，第三次流产。
如果你要做堂吉诃德，你必须变得像堂吉诃德一样疯狂。
如果你要做堂吉诃德，你必须变得像堂吉诃德一样疯狂。
距离第一次尝试已经过去十几年，这期间吉列姆拍出了三部奇幻大作：《格林兄弟》、《涨潮海岸》和《魔法奇幻秀》。
大制作让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得到了更好的视觉呈现，也重新点燃了他的堂吉诃德梦。
《魔法奇幻秀》，2009
然而，诅咒继续灵验。
每当资金到位时，演员便会出差错，每当演员就位时，资金却出现漏洞。
2014年，吉列姆在脸书宣布将重新开始这个项目，得到西班牙投资人的帮助，由亚马逊影业发行。
看似万事俱备时，新任堂吉诃德约翰·赫特却患癌去世。
2016年，堂吉诃德和托比两角到了迈克尔·帕林和亚当·德赖弗手中。
但制片人保罗·布兰科削减预算、压榨演员，承诺的投资也并未到位，影片第五次胎死腹中。
迈克尔·帕林和亚当·德赖弗
十六年间，这个项目甚至从来没有再进行到开机的一步。
在漫长的等待中，特瑞·吉列姆对堂吉诃德的理解也发生着变化。
由老搭档强纳森·普莱斯所诠释的堂吉诃德，比让·雷谢夫更加轻松幽默，老顽童的模样甚至极像吉列姆本人。
普莱斯扮演堂吉诃德
而托比一角，兜兜转转还是找到了他「命中注定」的扮演者亚当·德赖弗。
吉列姆最初设想的托比和德赖弗扮演的托比
时过境迁，曾经的理想人选德普已经人到中年，吉列姆的爱将希斯·莱杰也已离开我们十年，还有谁能把桀骜不驯和天真浪漫如此有张力地集于一身呢？
非亚当·德赖弗莫属。他从舞台剧里继承下来的肢体语言表现力，更是和吉列姆的荒诞风格碰撞出了惊喜。
普莱斯和德赖弗的对手戏
2017年，新的制片人终于搞定了资金，影片在三个月内拍摄完成。
可是悲惨遭遇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前制片人保罗·布兰科将吉列姆告上法庭，指控新版本版权「非法」。
一度危及影片在戛纳的首映，亚马逊发行方面的退出也导致影片至今未能登陆北美院线，票房前途未卜。
《杀死堂吉诃德的人》是怎样炼成的，这二十年的周折早已大于成片本身的价值和意义。
对于特瑞·吉列姆来说，这部电影已经从周而复始的西西弗斯之石，变成了悬在颈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吉列姆在和自己较劲，这是他导演生涯的豪赌，不成功便成仁。
叁
谁杀死了堂吉诃德
卡尔维诺在《不存在的骑士》中，创造出了一个没有肉身的骑士：
雪白铮亮的盔甲缝合得极密实，头盔上的羽毛闪耀着彩虹般的五颜六色——掀起盔甲，却是空空如也。
这位骑士骁勇善战，济世救人，由于一场争执，为了维护名誉他不得不踏上了寻找一个女人的旅途。
《不存在的骑士》
最终，他阴差阳错地以为自己违背了骑士精神，逃进树林，悄然蒸发，只留下一堆铠甲。
《不存在的骑士》和塞万提斯的名著《堂吉诃德》，都向骑士形象中加入了不可忽视的超现实色彩。
特瑞·吉列姆眼中的堂吉诃德，同样是一个幻想式的人物，「他看待世界的方式就像一个孩子」。
这其中的悲悯远远大于讽刺，吉列姆在堂吉诃德身上看到了自己。
为了让整部电影浸入梦幻、癫狂的状态，吉列姆在结构上耍起了戏法。
电影的主人公不是堂吉诃德，而是现代导演托比·格里索尼。
他是个典型的好莱坞人，年青时一身理想和热血，靠一部黑白的毕业习作，敲进好莱坞大门。
现在功成名就，一身精心搭配的艺术家装扮，永远记不住跟自己上床的女人的名字，才气变成投机，理想变成了商业利益。
他正在西班牙的郊野上拍摄一部广告片，俨然拍摄并不顺利：只见片中的演员，拙劣夸张地模仿着堂吉诃德和随从桑丘。
角色灵感来自马克·吐温的小说《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
小说中，19世纪的美国人汉克·摩根被揍晕后穿越到了中世纪英国，凭借着「超前」的学识，他成功登上高位，用技术对国家进行了一番现代化改造。
《康州美国佬大闹亚瑟王朝》
据说是历史上第一部穿越小说
而在电影中，托比的「穿越」借助于闪回和幻想，带领他与堂吉诃德重逢。
酒店中无意间发现的光碟，唤起了第一次闪回。
十年前，托比的毕业习作，正是以堂吉诃德为主角，他去到的也正是西班牙的这座小镇。
他找到了心目中的堂吉诃德——铁匠哈维尔，还邂逅了女主角——酒吧老板的女儿安洁莉卡。
托比遇见哈维尔和安洁莉卡
两次关键的相遇中，都有一扇窗栏将托比和他的演员隔开，这四四方方的窗口，就好比电影的景框和银幕。
托比、导演以及观众之间环环相扣。
托比创造了作为电影主角的哈维尔和安洁莉卡，特瑞·吉列姆创造了所有人；我们作为观众观看这一切，而托比既是观众，又是导演。
虚构和现实之间层层叠叠的连环套，让这部电影本身变成了一场大梦。
创作焦虑中的托比，骑上摩托车回到镇上，第二次闪回在故地重游中自然发生。
回忆里，扮演堂吉诃德的哈维尔渐渐失控，人戏不分，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堂吉诃德。
再次见到哈维尔，他一身骑士装扮，一口咬定托比就是自己的随从桑丘。
木屋里播放的影像里，桑丘和托尼重叠
一场啼笑皆非的冒险就这样开始了，他们点燃了木屋，捡到了金币，跟警察干架…
就像塞万提斯小说中写到的那样，堂吉诃德不善打斗，却偶尔会阴差阳错地成为获胜的那方。
杀死警察后，托比穿上桑丘的斗篷，骑上桑丘的矮驴，成为了堂吉诃德的「桑丘」。
这是全片的标志性时刻。
由此开始，现实与非现实之间不再标记有一条名叫「闪回」的界线，取而代之的是时空错乱的幻想。
吉列姆让我们失去了区分何为现实何为想象的动力。
譬如，堂吉诃德和托比借宿在穆斯林聚居的小村庄，之前被杀死的警察扮成圣骑士模样，破门而入，周遭一切都仿佛穿越回了中世纪。
第二天清晨，托比睁开眼，一切恢复原样。
前一晚的闹剧似乎只是个梦，但此刻堂吉诃德正绘声绘色地地给村民讲述托比的「梦」。
堂吉诃德怎么会对托比的梦境一清二楚？
假如那不是梦，又怎么会出现中世纪的景象？
特瑞·吉列姆故意挡住了观众的去路，让我们找不到一个逻辑自恰的解释，看似另有隐情的线索，都只不过是这位大魔术师故弄玄虚的障眼法。
《杀死堂吉诃德的人》1700万欧元的预算，远远低于《魔法奇幻秀》和《格林兄弟》。
吉列姆不得不舍弃绚烂繁复的场景设计，转而利用特定的意象，比如洞穴。
托比失足掉进了一个潮湿的洞穴，逆光勾勒出一个女人翩翩起舞的身影。
她正是托比十年前一见钟情的女主角安洁莉卡。
洞穴
托比曾经告诉安洁莉卡，她注定会成为一个明星。
而这句话，直接导致了安洁莉卡背井离乡走上了追梦的不归路。
安洁莉卡去哪了？
两人真的在洞穴中重逢了吗？
或许，洞穴只是梦境的容器，托比心怀愧疚，只能在想象中实现自己最无法释怀的未竟之愿。
洞穴，以城堡、煤坑、圣殿的形式在影片里反复出现。
圣殿
一系列荒诞不经的遭遇，都可以追溯回托比的毕业作品。
原来，托比的电影永远地改变了小镇。
从此铁匠人戏不分疯疯癫癫，酒吧老板失去了心爱的女儿，安洁莉卡变成了富人的玩物……
谁造就了这些可怜人的命运？
不是上帝，而是托比。
他的良心叫嚣着想要改写故事的结局。
于是，《杀死堂吉诃德的人》便可以被看成一场盛大的幻想：
在想象中与自己创造的角色重逢，并参与他们虚构的人生，角色的种种遭遇，都是托比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焦虑的倒影。
安洁莉卡变成羊
尾声即高潮，托比走进了影片投资方（一个俄罗斯猪）举办的疯狂派对。
肉林酒池，穷奢极侈，仿佛一出大型浸入式戏剧，人们穿着中世纪的盛装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堂吉诃德被众人戏弄取笑，而安洁莉卡沦为俄罗斯人的情妇。
巨人、恶龙、绵羊等等元素在派对上复现
最后一刻，将死的堂吉诃德把佩剑交付托比：
「我一直知道你不仅仅是桑丘。」
堂吉诃德如何死的，恕不剧透
导演杀死了无数个堂吉诃德幻想者中的一个，但永远杀不死那个「不存在的骑士」。
影片结尾处，托比执剑刺向风车，这个无力挽救「堂吉诃德」的人，最终也变成了「堂吉诃德」。
斐尔丁曾经为堂吉诃德写下这样一句自我剖白：
让他们管我叫疯子吧，我还疯得不够，所以得不到他们的赞许。
让他们管我叫疯子吧，我还疯得不够，所以得不到他们的赞许。
偏偏，特瑞·吉列姆只为疯子写赞美诗，从早期的幻想三部曲到新世纪的奇幻大片，无一例外。
《终极天将》，1988
真正的骑士精神早已消亡，甚至从未存在，原著中的堂吉诃德终究被现实打败，病逝于家乡。
而吉列姆电影中的堂吉诃德，从一个幻想家传递到另一个幻想家，幻想本身永生不灭。
特瑞·吉列姆用二十多年的执拗，向我们证明堂吉诃德是无法被杀死的。
作者 ✎ 麻友安
编辑 ✎ 斯特辣不耐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