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赏:中国古典诗文之五十二(图)
秋夜将晚出篙门迎凉有感
宋·陆游
三万里河东入海,
五千仞岳上摩天。
遗民泪尽胡尘里,
南望王师又一年。
[作者简介]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省绍兴市)人。南宋爱国诗人。有《渭南文集》、《剑南诗稿》、《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传世。本文选其诗十一首:《游山西村》、《剑门道中遇微雨》、《病起书怀》、《关山月》、《夜泊水村》、《书愤》、《临安春雨初霁》、《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其二)》、《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沈园二首》、《示儿》;其词五首:《卜算子》(驿外断桥边)、《夜游宫》(雪晓清笳乱起)、《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鹊桥仙》(茅檐人静)、《钗头凤》(红酥手);其文一篇:《游小孤山记》。
[注释]
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秋夜天将亮时走出篱笆门迎着凉风产生的感想。
将晓:天将要亮。
篱门:竹子或树枝编的门。同题诗有二首,这是第二首。
迎凉:迎着凉风。
三万:和下面的“五千”都是虚指,分别形容河流之长、山岳之高。
三万里河:指黄河。“三万里”形容它的长。
仞:古代计算长度的一种单位。
五千仞岳:指西岳华山。“五千仞”形容它的高。古人以八尺为一仞。
岳:这里指西岳华山。
摩:接触,碰到。
遗民:指沦陷区的百姓。
泪尽:眼泪流干。
胡尘:胡人骑兵扬起的尘土,这里指金兵的残酷统治。
胡:古代汉族人对北方民族的称呼。
南望:向南方盼望。
王师:指宋王朝的军队。
[译诗、诗意]
三万里的黄河呵向东注入大海,五千仞高的华山呵上摩青天。沦陷区的遗民眼泪都已哭干了,盼望南宋军队收复失地一年又一年!
黄河那么长,滚滚向东流入大海,华山那么高,快要碰到蓝天。可是美丽的山河被敌人占领着,北方的老百姓天天在等待着宋朝的军队打回去,赶走敌人。等了一年又一年,他们的眼泪都哭干了。
[赏析]
诗人写这首诗时已回乡定居四年,当时68岁。这首诗强烈地反映出诗人盼望尽快收复失去的大好河山、统一祖国的愿望,流露了对南宋统治者长期未能收复失地的悲愤心情。开头两句用夸张语言极力描绘祖国山河的壮丽可爱,更衬托出痛失祖国大好河山的悲愤之情。后两句转为抒情,表达了在敌人统治下百姓苦难深重、悲痛万分,对南宋朝廷的失望与不满。这首诗有写景,有抒情,洋溢着爱国热情。
明清之际进步思想家王夫之对于诗歌艺术颇多会心之论,他曾以小幅绘画为喻,揭示绝句短诗含蕴深广意境的特点,是很有启发性的。其说见《薑斋诗话》卷二:
论画者曰:“咫尺有万里之势。”一“势”字宜着眼。若不论势,则缩万里于咫尺,直是《广舆记》前一天下图耳。五言绝句,以此为落想时第一义。唯盛唐人能得其妙,如:“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墨气所射,四表无穷,无字处皆其意也。
在方尺的画幅中,收摄万里的风光,决不是将山河城郭按比例缩小而罗列于纸上。艺术作品塑造了生动的典型形象,可以引起丰富的联想,虽着墨不多,而意境则浩无际涯,颇难以道里计。
不过王夫之认为只有盛唐绝句能得意余言外的妙境,则未必尽然。他所举崔颢《长干行》,含情脉脉,蕴藉有致,实为诗意之一境,如司空图《诗品·含蓄》标举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前人论诗歌意境的,常常向往于这种境界。清王士禛的崇尚“天外数峰,略有笔墨,意在笔墨之外”(《蚕尾续文》),便是例子。然而,我们还可以看到,别有一种凌云健笔,龙腾虎跃于尺幅之上,而气吞万里,有如司空图所云“真体内充”,“积健为雄”,“具备万物,横绝太空”(《诗品·雄浑》)的风概,一般出于长篇歌行或律句,而宋代陆游的《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之二》也深得其妙。此诗仍属绝句,其为咫尺有万里之势,与崔颢《长干行》相比照,似乎更当得起“墨光四射,四表无穷”的崇高评价。
陆游是南宋爱国诗人,面临祖国分裂的剧变时代,早怀报国大志,中年从军西南,壮阔的现实世界、热烈的战地生活,使他的诗歌境界大为开阔。正如他的《示子遹》所追忆的“中年始少悟,渐欲窥宏大”;《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所自述的“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天机云锦用在我,剪裁妙处非刀尺”。浩气吐虹霓,壮怀郁云霞,自然不是那些玩弄半吞半吐雕虫小技者能望及了。他晚年退居山阴,而志气不衰,铁马冰河,时时入梦,“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对中原沦丧的无限愤慨,对广大民众命运的无限关切,对南宋统治集团苟安误国的无限痛恨,在这首七绝四句中尽情地倾吐出来。
“河”,指黄河,哺育中华民族的母亲;岳,指东岳泰山、中岳嵩山、西岳华山等立地擎天的峰柱。巍巍高山,上接青冥;滔滔大河,奔流入海。两句一横一纵,北方中原半个中国的形胜,鲜明突兀、苍莽无垠地展现在我们眼前。奇伟壮丽的山河,标志着祖国的可爱,象征着民众的坚强不屈,已给读者以丰富的联想。然而,如此的山河,如此的人民,却长期以来沦陷在金朝贵族铁蹄蹂躏之下,下两句笔锋一转,顿觉风云突起,诗境向更深远的方向开拓。“泪尽”一词,千回万转,中原广大人民受到压迫的沉重,经受折磨历程的长久,企望恢复信念的坚定不移与迫切,都充分表达出来了。他们年年岁岁盼望着南宋能够出师北伐,可是岁岁年年此愿落空。当然,他们还是不断地盼望下去。人民的爱国热忱真如压在地下的跳荡火苗,历久愈炽;而南宋统治集团则正醉生梦死于西子湖畔,把大好河山、国恨家仇丢在脑后,可谓心死久矣,又是多么可叹!后一层意思,在诗中虽未明言点破,强烈的批判精神则跃然可见。
王夫之《薑斋诗话》卷一有云:“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指出了对立情景的辩证交融,可以成倍地增强艺术感染力量。陆游这首诗,用歌颂高山大河的奇观美景来衬托神州陆沉的悲痛,抒发广大民众的情高意切来讽刺统治者的麻木不仁;将时代社会的矛盾冲突,既全面深刻地揭露,又高度集中地概括于二十八字之中。理想与现实,热爱与深愤,交织辉映,所给予人们的启示超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范畴,又哪里是“百年”“万里”所能限量呢?这种恢宏壮阔的境界,在盛唐绝句中还不多见,却于中唐以至宋代诗人笔下不断有所开辟,是值得我们特殊注意与珍重的。(作者:顾易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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