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学生作业”掏空的老师和家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叁里河(ID:Sanlihe1),作者:卡罗,原文标题:《老师的负担和家长的烦恼》,头图来源:《再见我们的幼儿园》
早在 9 月 1 日入学之前,小学一年级新生小丽的家长就被拉入了班主任温老师建立的微信群 “ XX 二小 2020 级-1班健康打卡群“,班级里一共 38 个学生,对应着 70 名家长,大家连着打了 14 天的卡。
九月第一天的开学日之后,打卡群解散了,一个正式班级微信群建立。家长都到齐之后,温老师把第一个任务发了出来——下载钉钉并进入另一个班级群。
钉钉群的作用是处理后续的任务打卡以及日后的成绩公布等等需要保存留档的任务,这对于城里家长来说已经是见怪不怪了,但是小丽的新学校位于小县城,很多家长并没有接触过钉钉,即使是有流程图的情况下,他们也还是无从下手。
比如一个用安卓手机的家长,在应用商店里搜索了钉钉,然后截了一张图扔到群里,“请问是哪个钉钉?”图片上是一整屏名称里带 “钉钉” 的软件列表。于是老师又花了不少功夫教家长们如何下载钉钉入群,有些家长甚至跑到学校请教。
半个学期下来,除了老师偶尔让没能背出课文的孩子站成一排拍照示众之外,班级群里倒也波澜不惊,更没有出现家长和老师闹出矛盾。最大的一次风波反而是家长之间,一名家长向班主任报告另一名家长在值日做卫生时“偷懒”,后者发现之后直接就在群里对峙并扬言要去 “这个女的家里” 找她,双方进行激烈的言语交锋。
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是三个月下来,家长群不省心印象算是在小丽妈妈的心里落下了。现在一年一班群的最新群通知是要家长 “响应镇党委的通知,本周五、周六全镇开展千家万户环境整治活动”,要求家长带小孩做好自家门前屋外的清扫工作,并发送一两张照片到本群。
在杭州萧山区某老牌公立小学上一年级的小刚爸爸对班级群倒是没有特别的感受,毕竟在上学之前就已经通过身边朋友的经历耳濡目染了大半年。给他留下印象的是家委会的组建,“老师直接就指定了家委会成员,有些人是二胎来上学,老大曾经被班主任带过,家长和老师之间已经很有默契了”,还有一些则可能是领导的孩子。
这与他之前想象的要靠推选产生的家委会相去甚远,按照这种条件,作为一个普通学区房家长,他是没戏了。
很多人一听到 “家委会” 第一反应就是奇葩。也有许多家长都在社交平台上吐槽过自家班级的家委会,比如被统一代表在教师节给老师送昂贵的礼物,自发组织家长代孩子打扫学校卫生,只管收钱不公布支出明细,甚至还自发组织晚自习……家委会俨然成了一个变味的服务组织,服务自家孩子还不够,还得服务学校和老师。
但能闹到网上的都是极端事件,大部分情况下,家委会和家长群只是帮助老师分担任务的一个渠道,家长和老师之间大多保持一种默契的配合。
忙碌的新小一妈妈小萌就是新上任的家委会成员,她觉得自己班的家委会 “还行”,没大家说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奇葩事,平时更多时间花在了帮老师管理杂事、发布任务上,比如最近有个星级家长的视频打卡,家委得不断提醒家长去完成。
小萌她们班有三个家委,分工明确。比如之前她主要负责的是发校服,然后提醒家长查看自己孩子的校服合不合适,如果不合适要在规定时间内提出换码要求。
已经当了两三年家委的妈妈丹丹显然经历的事情更多,出黑板报、布置教室、组织校园公益活动、拍照,什么活都干过。丹丹说不管是学校活动还是班级活动,但凡要出家长肯定是家委。
丹丹她们还承担了管理班费的任务。当有班级统一支出像是购买课外辅导书、教辅材料都需要家委会来采购付款。而且有时候教辅材料是老师指定材料之外的,家委还得收集家长意见,然后去问任课老师意见再统一采购。教师节礼物也是由家委会用班费购买,再列出明细给家长们看。
比起动辄五六个人的家委会,小萌她们班三个家委并不多。她们中一位是全职妈妈,空余时间较多,负责包括家长值周安排、提醒安全平台打卡等更多更杂的事;一位负责采购,虽然家里有两个孩子,但大宝已经上中学,所以相当于只有一个小孩要照顾,剩下就是只有一个孩子的小萌。
她们也未像之前网上说的搞竞选,而是在开学前老师家访时指定的。小萌回忆,“我记得老师家访时说跟我们沟通很顺畅,我们作为家长也很关心孩子,所以就问我们家能不能去当家委。”
虽然这与前面提到的小刚爸爸所观察的 “裙带关系” 不同,但至少也说明老师是在有意挑选家委会成员的。某种意义上来说,家委会就像是老师的白手套,收班费、定规则,处理突发事件,他们存在能让老师避开不方便的场合,处理起事情更加高效,所以需要能够足够配合的家长来担任也是情理之中。
大致把网上关于家长群和家委会的新闻归类一下就不难发现,发达城市经常因为家委会的高调竞选而上热搜,而三四线城市里则往往是老师布置过多作业而导致的家长群纠纷,这大概暗合了我国目前教育资源的分配情况和各地老师行政任务压力的差异。
老师挑选家委的考虑很简单,主要指标有两个,首先是能够沟通,然后优先考虑全职妈妈以及家里只有一个孩子的妈妈,反正就是要有足够的时间精力为班级服务。
不过,丹丹她们班的 5 个家委是通过竞选产生的。因为大家都想当家委,所以就选择了竞争上岗。过程很熟悉,就是家长事先准备好竞选稿发表竞选感言,老师也会帮家长拉票。
而这样竞选出来的家委会成员也有很明显的区别。丹丹发现,公办小学的家委会成员以医生、律师或体制内的家长居多,而民办小学主要是商业人士,比如贸易公司老总、广告公司老板为主。
不过有意竞选不代表当选的是合适的人选。丹丹她们班以前有个家委会主席是个支行副行长,竞选时准备了篇长长的稿子,表示当选以后能帮班级做很多很多事,结果成功当选后就变成了单位要开会所以不能来参加活动。“估计老师都气死了,幸好家委会是一年一选。”
其实小萌在老师询问的当时内心并不愿意,但她老公已经开口答应了。最重要的是,老师很明白地说,家委的孩子确实会稍微照顾一点。
“我当家委就是为了小孩呀。”丹丹的回答同样直白。
这种优先照顾当然不是成绩上的照顾,而是给予孩子更多的锻炼机会和资源。丹丹说很多学校的公共活动比如校庆,一个班可能只有两三个名额,那就会优先选择家委的孩子而不是其他学生。这些都是默契。
小萌也有 “私心”。家委会负责的事情不难,但很琐碎,沟通起来比较费时。比如她负责的换校服,除了要登记,家长得自己在孩子的衣服上贴标签,写上孩子的班级和姓名,但很多家长都不写。小萌就想,如果不帮老师处理这些杂事,老师哪有时间管孩子。
两位妈妈表示,除了杂事,家长会最大的功能是当作家校之间的 “中间人”。
所谓中间人,就是把学校和老师不会说、不能说的传达给家长。“因为你说是没有关系的,而学校老师任何一方说了可能会被录音、被截屏然后发给媒体,所以家委会就是中间人那个角色。”
而这些校方不能说的内容有大有小,可能会小到买东西,大到学校整体性决策,如果有家长反对,都需要家委会去安抚。比如前段时间丹丹他们学校要翻修校舍,校方决定把一二年级换到另一个比较远的校区上课。虽然只是过渡,但有很多家长强烈反对,因为孩子年纪小想让孩子多睡会,换到远的校区就得早起。
这个事情最后是家委会来解决的,每个班都派了家委把反对的家长一个个安抚下来。丹丹说,反正就是这一类事情,当校方跟家长出现矛盾的时候,就该家委出马了。
新家委小萌暂时还没遇到这种“大事”,她现在最头疼的还是作业。他们有两个班级群,一个钉钉一个微信,微信群还是因为好多家长不看钉钉才建的。小朋友的作业都布置在钉钉上,每天都要打卡,只要一翻手机相册,全是小朋友的跳绳和作业视频。
最近小萌每天至少打卡三次——跳绳一次,语文背诵一次,数学算数一次,还有不定时的科学作业以及周末背诵古诗。
虽然公公已经帮忙承担了接送孩子的任务,但因为老人没法辅导功课,所以除了跳绳视频外,其他视频都得等小萌晚上下班回家再拍摄。而等她回到家,已经过 8 点了。
在她回家前,孩子要是有学习上的问题,都只能通过手机远程沟通。现在只是一年级,等孩子升到高年级,这样的辅导方式肯定行不通了,可能还得像其他家长那样改作业。这也是众多双职工家庭的苦恼。
在同样的问题上,丹丹庆幸自己找到了个难得不用钉钉打卡的学校。既没有钉钉,也不用改作业拍视频,虽然也有班级微信群,但已经少了许多麻烦事。
而小刚的爸爸则格外羡慕一个把孩子送进民办双语学校的朋友,虽然他们也有微信群,也有每天要完成打卡的任务,但老师往往以鼓励的姿态进行提醒,而在体制内的公办学校,班主任会严格地让孩子重做作业,直到做到满意为止。
“班上的一个孩子累积了一个多星期的抄写作业,因为字写得不够端正,老师说写不完的继续累积总有一天要写完的。”他说。小刚爸爸打了个比方,公办学校老师和家长之间是 “师徒关系”,严师如父,全靠权威,在那个民办学校,家校之间就更像服务关系了。
不管是家委会的存在,还是让家长在班级群打卡、改作业,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了一线教师部分教学或非教学事务,让老师从财务、家校纠纷等敏感问题中抽身,也达到了家校共育这类正确的目的,但实际在此过程中负担并没有减少,只是发生了转移。
成都市武侯实验中学校长李镇西 2017 年的时候做过一个关于教师在教学和非教学任务之间精力分配的小调查,参与调查的中小学老师和学校管理者来自 31 个省市,共 2787 人。
这份题为《请问,是哪些因素让你的精力耗费在无效甚至无聊的忙碌中?》的问卷用数据重复了一个人人都知道的现象——中小学老师在教学中需要花费大量时间来执行非教学任务。
普通教师和班主任在问卷中给出回答,作为老师想要把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任务和教研任务中是越来越不可能了:只有 11.4% 的人表示每天有足够时间的精力进行备课,只有3.3% 的人表示有余力进行教学研究;“完成各级各类的检查任务”(68.4%)、“参与学校临时交办非教学类任务”(54.1%),“处理各级各类的网上教学任务”(41.1%)。
这些情况又在小学三四年级和初中一年级的时段最为突出。老师成了半个公务员,行政任务分走了他们大量精力。微信和钉钉这类社交和办公软件的出现,不仅仅是提供了一套高效的沟通机制,讽刺的是软件高度发达的功能也方便了老师把体制里层层下压的行政任务高效分发给家长并进行有效监控。又或者是老师自己疲于处理任务,而让家长过度地卷入到教学中去。
而这些不断溢出的打卡、视频和表格,又让陷入了内卷焦虑和 996 工作的年轻家长们应接不暇。对于 80 末 90 前这一代人来说,小时候向家长要个签名、请家长做个听写背诵任务这类事情是司空见惯的,但现在角色互换,初为人父母的他们发现自己不能像爸妈那样自如地同时应对生活和子女教育了。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叁里河(ID:Sanlihe1),作者:卡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