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借你一个暮年,但能不能别借我们杜甫
起初是在抖音上看到这样一首所谓的“诗”,居然署名杜甫,当时并不以为意,觉得不会有人太当真,很多人转发,可能也就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表达自己一种对美好生活、悠闲心境的向往罢了。但后来看了六神磊磊等几篇公众号文章,才了解到原来当真有人认为是杜甫写的,这就值得说道说道了。毕竟,以讹传讹、谬种流传,不仅徒留笑柄,也误人子弟。转的人不过是无知,但写的人,弄出这样一首东拼西凑、酸文假醋的“诗”,居然还署上杜甫大名,真的是有些不要脸了。但凡有一粒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先来“欣赏欣赏”——
你我暮年,闲坐庭院,
云卷云舒听雨声,星密星稀赏月影。
花开花落忆江南。
你话往时,我画往事。
愿有岁月可回首,且以深情共白头。
在这首文艺拼盘、“萝卜开会”一样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好多熟人的影子,但唯独看不出跟杜甫有一毛钱关系。你要是借这些看似优美的句子,表达一下自己的心情,倒也没啥,但非要把这说出是诗,而且是杜甫写的,估计杜老爷子见了,都得大口喷血,“垂死病中惊坐起”,棺材板都压不住了,你不觉得害臊,人家可真丢不起这人啊!
这样一首鱼目混珠的“诗”,居然就能够流传开来,且有很多人信以为真,恰恰说明我们在文学素养、审美能力上的教育缺失。哪怕对于古典诗词稍有了解,也不会被这样“一眼假”的赝品给蒙得五迷三道,拿着煤球当元宵,拿着棒子面的饽饽愣当枣切糕。这就像郭德纲说于谦花75万买一古董碗,翻过来一看:微波炉专用。这都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啊!
现在在网上,很多古风歌曲、古风句子都大行其道,这本来也没什么不好,附庸风雅毕竟也是对风雅的向往,是向美的一步步靠近。但问题在于,我们至少要先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是好的、是真的、是美的。很多伪古风的创作者,都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全靠词藻、意境的堆砌,为赋新词强说愁,狗屁不通,无病呻吟,这样的东西“尝”得多了,是很容易适得其反,败坏我们对于文化和审美的口味的。
就像很多文艺青年都很喜欢的那句——“林深时见鹿,海蓝时见鲸,梦醒时见你”,我想其始作俑者,一定是对李白的“树深时见鹿,溪午不闻钟”有什么误解,在李白的这句诗里,“时”是时而、偶然的意思,也就是说,在幽深的树林中,时而能见到鹿的出没。可按照这位文艺青年的理解,就成了,林深的时候就能看见鹿,海蓝的时候就能看见鲸鱼,梦醒的时候就能看见你,意思满拧不说,而且哪儿都不挨哪儿啊!
在我看来,这种伪古风的泛滥,其实是和“yyds”、“绝绝子”等网络流行语的现象,都是文化底蕴缺失的一体两面。我们急于表达又不会表达,想要炫耀又无从炫耀,于是有些人就选择了快餐式的语言,图一个省事;有些人就选择了赝品式的“古风”,自以为高级。
这就是缺啥补啥,病急乱投医。科学缺失的地方,伪科学和迷信就会乘虚而入;文化和审美缺失的地方,网络语、伪古风就会泛滥成灾。为了文化虚荣,拿一些伪劣假冒的货色,涂抹上去的文化口红,你自以为是审美,别人其实却是在审丑。
钱钟书先生曾有一篇《论俗气》,对这种风习揭批得可谓一针见血:“一切妆腔都起于自卑心理,知道自己比不上人,有意做出胜如人的样子,知道自己卑下,拼命妆着高出自己的样子,一举一动,都过于费力,把外面的有余来掩饰里面的不足”,结果是求美而得丑,求雅而得俗。
一首滥诗,署上杜甫的大名,就能让很多人疯狂转发,也说明了大众的盲从和势利。就像一个假包,贴上一个“LV”的标签,就能够让人趋之若鹜、甘之如饴,他们爱的不是那内容、那材质,他们爱的,就是那虚名、那虚荣。
想起多年前自己经历过的,也算与杜甫有关的一段往事吧。当时是与朋友一同去参加一个熟人孩子的满月礼,这对熟人夫妇都不是太有文化的市井中人,但那个妻子见我们访客到来,便拿起一本书,给刚满月的孩子念起杜甫的诗来:“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当时我觉得有些好笑,这么点儿的孩子,连“床前明月光”都听不明白呢,你教他“访旧半为鬼”?本想提醒,但觉得有失厚道,更何况,人家教的,总还是杜甫的原诗,虽然满月的孩子听不懂,但总是无害的,就当是这个母亲给自己服用的安慰剂吧。
这也说明,很多人,哪怕是俗人,对于文化和风雅,虽不能至,但也是心向往之的。不过因为学识和能力的局限,使他们不辨真假良莠,看见“暮年”、“往事”、“云卷云舒”、“花开花落”,以为这就是古典了。词倒都是些好词,但一怕堆砌,二怕烂俗,三怕空洞,四怕滥情,而假冒杜甫的这首“诗”,可谓都占全了。还是正如钱钟书在那篇文章中指出的:“当一个人认为一桩东西为俗的时候,这一个东西里一定有这个人认为太过火的成分,不论在形式上或内容上。这个成分的本身也许是好的,不过假使这个人认为过多了,包含这个成分的整个东西就要被认为俗气。所以,俗气不是负面的缺陷,是正面的过失。”
《笑林广记》中有一笑话:一俗汉造一精室,室中罗列古玩书画,无一不备。客至,问曰:“此中若有不相称者,幸指教,当去之。”客曰:“件件俱精,只有一物可去。”主人问:“是何物?”客曰:“就是足下。”一个人或一篇文若是骨子里的俗气,哪怕浑身珠玉、字字堆砌,也是藏不住的。
一个人无知不可怕,可怕的是无知而不自知,还要招摇过市。小时候听过一个民间传说,说的是一个书生写得一手烂诗,却自觉堪比欧阳修。于是有一日意图登门造访,当来到河边,见到一棵枇杷树,不觉诗兴大发,吟道:“路旁一枇杷,两朵大丫杈。”这诗本身就不咋地,自己还接不下去了,结果身后一人随口说道:“未结黄金果,先开白玉花。”书生一听,哟,没想到您也会吟诗,那咱哥俩一起去访欧阳修吧,却不知那人正是欧阳修。等上了船,见到一群鹅,书生又吟了两句:“远看一群鹅,一棒打下河。”说完又没词了,欧阳修顺口接道:“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书生听得兴起,继续吟道:“二人同乘舟,去访欧阳修。”欧阳修对道:“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修(羞)。”当然,民间传说的作者水平也不高,有些诗句也是张冠李戴,不过至少也可以让我们看到,诗跟诗的差距,有时就是“你就站在我面前”,但却是“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那个“假杜甫”又何尝不是如此,“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他却不自量力,拽几句无病呻吟的酸词,竟敢扯上诗圣杜甫的旗号,这不是“蚍蜉撼大树”,简直就是“蚍蜉装大树”了。
估计他这首“诗”的灵感,有一点儿是受了女作家、纪录片导演樊小纯写给木心先生的那首《借我》的启发:“借我一个暮年,借我碎片,借我瞻前与顾后,借我执拗如少年……”巧的是,这首诗,也被很多文艺青年当成木心的诗,到处转发。反正暮年是借来了,至于借的是谁的,管他呢。
最后想跟那个假冒杜甫的“诗人”说一句,我们可以借你一个暮年,但你能不能别借我们的杜甫啊?
也许,你还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