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钦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
《红楼梦》的前半部分,湘云可谓宝钗的头号迷妹,甚至不惜为了宝姐姐得罪了整个大观园最最不能招惹的林妹妹。湘云是个大舌头妹子,喊宝玉“二哥哥”总是叫成“爱哥哥”,被林黛玉取笑咬舌子爱说话。湘云自然不肯吃亏,信口说出“你便是个好的,也是不敢挑宝姐姐错处的。”湘云自然知道,话一出口,黛玉必然要嗔怪她赞了宝姐姐。即便如此她也要说,因为——那是全世界最好的宝姐姐啊!宝钗生日,她要特特地差人回家拿自己亲手做的针线活做礼物。宝钗不顾矜持,在宝玉午睡时守在旁边缝肚兜赶蚊子,被黛玉湘云撞破。依着黛玉的性格,必然是要进去讥讽一番才好。湘云这个素性爱淘气的,怕宝姐姐难堪,居然按捺住玩心,悄悄地把黛玉拉走,全了宝钗的脸面。湘云甚至学着宝钗的口气,劝谏宝玉“多见见那些为官作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其实按照她的性格,未必真心向往这些经济学问,只不过宝姐姐喜欢说这些,她又喜欢宝姐姐,小孩子有样学样罢了。宝姐姐也不是没有回馈她的热情。《红楼梦》第三十七、八回,探春心血来潮在大观园起了诗社,湘云得知消息,忙不迭地赶来参团,又有宝玉等凑着趣,湘云便信口说出要次日邀一社。当晚回到蘅芜苑兴兴头头地找薛宝钗商量诗题,被宝钗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你钱打哪来?跟史家要?你是没了父母的,免不得要看婶母们的脸色;跟贾府要?拿着人家的钱请府里人吃酒,想来也是没有这样的道理。幸而后来宝钗替湘云出螃蟹出银子出酒水,总算体体面面地做了一回宴席东道。很多人认为此处说的是湘云天真烂漫,完全没有请客要花钱这个概念的。正如薛姨妈在捡当票那一节评价她的:“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但需要知道,她虽是侯府千金,却并非可以一掷千金的阔小姐,而是平日里要听婶母们驱使熬夜做针线活的孤女,说她一时兴头没想到要花钱是说的通的,说她不知道请客要花钱,多少有点牵强。其实,此处恰好照见了湘云和宝钗巨大的三观差异。湘云的本意是和府里年轻一辈邀诗社作诗,并非大宴诸人。正如海棠一社,探春也不曾大操大办,所费不过是时兴瓜果和一柱梦甜香罢了,这点用度想来湘云是出得起的。君子之交淡如水,诗社的主题原本便是文采风流,何苦定要花上贫苦人家一年的收入摆一通酒肉排场?就好比女孩子们的聚会,逛街血拼买买买是一种方式,凑在一起喝奶茶也能痛痛快快聊一下午。但是既然宝钗提起来自己家的好螃蟹好酒,湘云也乐得顺水推舟,由着宝姐姐去出这个风头,并不因为被宝钗明扶暗踩而有半点不满,曹公字里行间写出了湘云明朗豁达的侠气。两人的三观差异远远不止这一处。湘云爱诗,绰号“诗疯子”,说起入诗社,“扫地焚香也情愿”。宝钗却并不把作诗当做一件正经大事,林黛玉病了,她去劝解黛玉少作诗,针织纺线才是女孩的正事;香菱要学诗,也不敢十分烦宝钗,反而舍近求远去请教黛玉。诗词歌赋,在清净洁白的宝姐姐和中年油腻的政老爷眼中是一样的,不过是些“精致的淘气”。及至人生观,两人可谓天悬地隔。宝钗是《女德》、《女训》的典范,熙凤评价她“事不关己不张口,疑问摇头三不知”,贾母说她“难得的老成稳重”,甚至赵姨娘都夸她好,活脱脱是个三从四德精神文明建设优秀成果。而史湘云从来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她会在下着大雪的天里和宝哥哥一起烧烤鹿肉,也会在熏熏春风里醉眠花香四溢的芍药圃,洒脱得仿佛从魏晋的竹林中走来。这些三观的分歧不是乍然而生的,只是天真顿感如湘云不曾发现罢了。成长总是在一瞬间,湘云对宝姐姐的失望也是从那次抄检大观园的余波开始。抄检次日,宝钗忙忙地回了李纨要求搬大观园去。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并没有提前通知跟她合住的湘云。当初贾母要给湘云单设一处住,湘云不依,定要跟宝姐姐同住。结果到了大厦将倾之际,宝姐姐只不过顺手把她塞给了李纨,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可想而知湘云该有多伤心。原本以为“有了这么个姐姐,便是没有父母,也是没妨碍的了”,谁曾想到,“可恨宝姐姐,姊妹天天说亲道热,早已说今年中秋要大家一处赏月,必要起社,大家联句,到今日便弃了咱们,自己赏月去了”。三观不同,不必强融。湘云终将看清宝钗的妥贴周到背后是冷心冷意冷面冷情,宝钗也终于来到大观园之外,没有了那么多需要她小意殷勤的姐姐妹妹。心照不宣的渐行渐远,不去过问,也不曾深究,只不过女孩年少时那一腔真诚,终究是错付了。湘云在已然寥落的凹晶溪馆,也终于找到知己如黛玉,懂她的真挚热血,她们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