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亚平 ◎ 诗与思,言与思 | 诗观点文库 | 诗生活网

  我要说,灵魂深处感觉到的最好的言与思,它必然把悟性的东西内在于言和思。作为首先用来命名的词语,语言无法为语言本身那个有待命名的寻找,做到一种命名。语言只是语言唯有命名万物的语言——词语决定万物的在。如果语言可以对它自我还在寻求的本身,做出一种命名,那它的基础,只是在神一样的造化那里。
  我抛开浅见地说,深奥的心灵内蕴,先于语言命名万物。我们一旦用语言命名来代替语言寻找的先验物,等于害了语言。语言说出中的在,只是语言命名之中的可在,不可能是语言寻找本身那内在待建的未在。运思中最隐蔽的行迹,和语言自我还在寻求的本身那个命运一样,只是非命名的间接的做出,做出不言自有的状态。这就是悟性的可感,不是词语命名意义的可感,悟性的感知没有命名,悟性之口,只替先知做出,不全是说出。
  从眼下的话题绕到另一边,让我对赵野《致尚扬》(第一节,第二节)诗中提到的言与思问题,做出论断意义上的解答:

“看啊,这气象,万物俱备
神情流转春秋和山水

世界停滞于不朽的平面
黄鹤飞去来只缘有情

沧桑的画布与时代对峙
冊页留白,尽在无言
……”

“词与物共享一种恐惧
彻昼深沉,超过黑夜期许
……
南风催生出混杂现代性
帝国正激活个人隐喻

愤怒的白绫封印血火
每个六月直冲青冥”

第一节诗句“尽在无言”和 第二节诗句“词与物共享一种恐惧”选了这么颖悟的方式,来表现语言的真正本性,既深刻又精灵,但又没有学科化或评论化的偏斜。词语的“无言”,本身发生在已说出的先显之中,词语不能被思想全体书写出的空,等于说出了不可说者的不空。诗人用悟性之口,把先知本身的尽其说之所说,变成一种无词之言。尽管词语是心灵运思的外在现实物,是理性的感性化;尽管语言可以代替心灵运思的直接外在形式。可是,诗人还是悟到了“词与物共享一种恐惧”这个多义东西的存在,这就像思与思的系列中,处在最表层的词,灵魂因疲倦而闪耀错觉的光辉。
  我负责地说,心灵的历史是镜子的导师。心灵的“冊页”之空,是因为,无词的历史是镜子背后的另一面镜子。我们不清楚词与物共享一种恐惧诗句征兆的言不是物,那个不应合的状态,究竟是不是:如画的河山和镜子成形的东西相反?诗人借隐藏在诗意中的那个辛弃疾式的破空之问,来追问我们心底的镜子。绕过诗句字面的迷雾,我们可以得到诗意里面一丝没有被表现完的寻思。那是对语言显示范围之外的识义状态的深沉寻思。
  我从第一节和第二节诗句的体验中可以预言:通过语言从内心生活中创造出的诗-思结合体,属于运思本身的灵魂内容的特有需要和运思因素偏多的表现方式。运思本身带入的灵感内容,不可能被现存的词语完全说出。语言中的孤独,不是命名的孤独,相反,是耗尽了词语那个多义的孤独。如果语言为灵魂之口的代言不停止,灵魂内容的孤独就不会停止。心灵默说的词、心灵听到的词、字面上写下的词,那个特有的心智内容的聚集性 ,是综合性的一种定向,它不过是从其它内在性中演变出来的集中了音调、图案的多方结合体。可是,综合不等于穷尽。所有的综合不可能是最终的,综合之中还可以衍化出更新的综合。
  我觉得,诗可能是一切思想的肉身化词典,是对灵魂行为的肉身化模仿,而古老的原居语言,一旦积淀为灵魂肉身的原型时,又模仿感性灵魂里面包含的少量抽象的东西。古老原居语言的效力,只有通过个人对词语中的颖悟体验才能显示。赵野《致尚扬》诗句第三节、第四节让我在句法分析中突然浮想到:只有彻底的悟性主义可以避免语言表象主义。心灵悟性的超观念性,类似于灵魂器官的特性感觉,这种感觉没有形成一种思想的观念状态,也没有一个具体的成形对象可以确切地觉知它是外在世界的东西。

“天空倾落一万吨生铁
你上下找寻自然的舍利

山河错置,眼泪无家可归
一片伤心写剩山剩水”
……

读解“自然的舍利”会很快让我觉得,所有的词语,都不会被误解成是思想谬见的分支,语言的传统需要历史的源泉,更需要实现一种尚未的回流,这种先决性,它在这里决定了我们对语言有一种体验上的推动。

“丘壑顿悟,云烟必记住
艺术自有可信赖传统

陈故悉脱落,唯真实法度
打开古典的坚定明晰”

诗句“艺术自有可信赖传统”,给了我一个对言和思的新的论究点,我的出发点是,语言艺术的首要性,是让有诗性功能的语言形体,保持和物与心之间最原初的相遇,是让词力通过沉睡在潜能肉身中的不确定的感觉,找到预先可能就本现的但不会表层存在的秘密。同时,让这种不确定性在某种实在的结合中会变成确定的。经常是,在一个语表感觉实有的发生过程中,每一要素不管多么的调谐,都在玄妙的运化中包含自洽的功能。例如,《致尚扬》诗句第三节、第四节诗句,让语言自己带有某种诗性的那种体验是:把一种常有词法的演绎性和表现性,变成了用一种特殊汉语词法改造出来的、充满通达性的新词组和新句型。这类句型的侧重点是,对词语自洽功能的核心结构方式,做构建范围上扩展的改变,改变的指导策略是,以部分传统汉语简洁句式,包含现代整体丰富句式的那种前后连带关系。《致尚扬》诗中简洁句法关系的短句式“丘壑顿悟/云烟必记住”,以连带意指的形式,密切连接在整体丰富的长句式“艺术自有可信赖传统”句阵中。这就等于整个诗段的句链中,短句构成整体的长句;相反,长句构成整体的短句这种可动性的天生机制,天生机制中的语言感觉,无形中,越界地把传统短句句型成系统的表义血源,通达到现代长句表义系统的块状躯体中,这就让汉语传统和现代表现体统之间,形成了互有充实性的共源状态。它包含了语言同时以特定的方式表达特定的认识。语言的特定方式,在赵野诗歌中是一种对语言表达结构机能上的创造,它可以同时凭借古汉语语法主体结构的主导性,对其他现代语法的多样性作出兼容。
  赵野第三节、第四节诗句创造的这类诗性句型的优越性,是把体验的解悟性,变成了诗性的颖悟性。真正包含意象张力的诗性,只有在悟性的悟境中去化育字面意象带来的无边意境,才能得到运化的完整前提,才能占据灵魂的全部理智。但悟境不是意境,是让理智吃惊地生成出神的灵力和灵蕴。我们来读诗句怎样在某种指涉中的可悟之境:

“拄杖幻为龙吞却乾坤
群鸟惊问:这一笔抵达何处”

从诗句看到, 心灵的内在标准,是灵魂感官所感觉到的终极凭附界限。这个界限中,排除了任何观念化的东西。这个东西是自本显化的,以我们现有的认识并不能成形地把握它,仿佛是心灵中存在的自在之物,也可以说是心灵内在世界中的内在领域的东西,它本质的属性能力是以心灵能动性来改造另一个心灵或能性中的发生物。这明显表现在第五节诗句中:

“近日多梦,蝴蝶也不安
我试着相信时空的密意

可能的领域未涉尽,嗟乎
一生或万世,造化注定”

诗句的外在化,总是由内在化指导的运思知觉或悟性直观,这个转化过程中,诗的想象方式把外在性感觉的限定性也改变成主体运思的自由性,明显是有想象力的直接促进作用,但也要考虑到,直觉本身起到的前起思维定向的直接作用。
  我凭事实说,诗被一种造化的做出,显示成一种词语,词语不能被词语所显示,只能被思所重思。诗和思,只能被造化转换成一种代言者。造化的转换是真正的化育之言,运化就是显示,显示委身于一种代替。造化的显示是悟性之口的代言。看一看这两行诗:

“可能的领域未涉尽,嗟乎
一生或万世,造化注定”

诗中“可能的领域”,让诗的悬崖小路,直接通达了现象学的巅峰,说清了“可能性”在哲学那里被纯粹的形成的实情。所有的可能性中能思考的可能,都被可能性本身包含:或能和可能,不能和必能——能思和能做的全体。“领域”从论说性词语中派生出表现性词语,一般是有障碍的,但诗人用“嗟乎”语气词,作为一种解构抽象句式的突然转渡点,奇迹般的连接到一个直观语象句阵“一生或万世”之中,让“一生或万世”组合出来的半诗性感受点,在两行句子中间的断裂处,突然直上云霄。“可能性”是按哲学命题的方式重新构建句子整体诗性的助因,把它变成诗句中强力突现的表现性。于是,我们可以发觉,在第五节诗中,诗人把形象性词法结构,结合到思辨性词法结构中,冒险性地达到一种隐形的平衡。通过这种平衡式的变形处理,可以克服句子意指运动的直线性,抛弃印象词语主义的唯直观构句法,而做到一种感受、体验、思辨、解悟的综合性表达。我往深点说,诗的特有类型的语言方式,只有对应特有类型的心灵运思结构。诗对词法、句法的越界构思越复杂,诗的语言方式越接近心灵运思的自由开启的边界空间环境。在诗的创造中,与其说诗向多方面审美的可能性发展,不如说诗向心灵运思多维度的构思方式发展,原则上,多维度的构思方式可以超越诗歌内容题材方面的限度。汉语诗歌的外在感性本身就是审美的心灵运思的内容因素部分。诗虽然是对音乐、绘画综合性发展,但本质上也保留了心灵外化的东西只让心灵接受的原理。就像赵野《谢灵运》诗中写的那样:

“醉卧白云,契古人意趣
南山北山皆是吾道

先君奋起拯救了南方
留下一地烟霞癖好

世不相遇,万里流濯足
山水与命运正面对决”

“南山北山皆是吾道”这句诗的致思性力量,改变了我们对词语的表面感觉和体验的常有方式,诗句把我们对词的立义感觉从习惯的、非艺术的转变成自动的、可能的和艺术性的。我敢说,本质上,在诗中有意越界语言规范和感觉幅员,是一种颖悟之手做出的奇迹,也是一种悟性在鞭策想象力之上的知性。我可以预言,艺术的现实,只能是心灵悟性的无限化发展的实现。心灵的无限性在于心灵自身赋予自身不是外在的有限实体赋予心灵的无限性,而是心灵借助外在有限实体而又否定这种实体的无限性,这里,产生了心灵内在和外在对立的带动体。心灵表现出外在的有限性形式,更说明心灵内在的决断和引导能力是无限的、超越的。我们再感受这几行诗:

“极目江山无不动容
南朝如红颜,亦色亦空

百世后千年前谁能辨识
春风有信桃花殊同 

彼何人啊,死也成绝响
恨不得岩上满身夕光”

赵野《谢灵运》这首诗,用深思中的昭示穿越了想象王国的某个奇迹,同时又把我们带到普遍的言和思本来没有遇到过的陌生地,整个的触动我们对语言的感觉,换了一个遥远地方的角度:我们可以琢磨《谢灵运 》这两行诗:

“世不相遇,万里流濯足”
“南朝如红颜,亦色亦空……”

我比较诗句中隐蔽的几个内涵关系,可以看清,诗中浮现出一种《品藻》式的语言和思想的天然联系,但语言从字面上所显示的意指范围,没有完全和思想聚集的那个不可名状的谜团对等。事实是,语言不能承担这首诗中那个思想的不可言者,只能承载这一思想的必可言者。对《谢灵运》的第二节诗,即便语言达到了穷极的无言,字面以外的思想也还在按思想本身的范围在扩展运作。思的言说一旦说不出那本不可说的思,它必定在思的运作中沉睡。

“另一场远行就此开始
维摩诘知我,美髯葱茏”

从诗的各种表现性来看,诗最特殊的表现性,必定是灵魂里面早已潜在着的诗性的那个表现性,这种潜在的诗性,虽然没有被语言成形地表达透彻,但可以用悟性的无影之眼,看清这个潜在的诗性必要弥散的最远处。因为言和思本身的分界线,让我们不能固定在分界线的任何一边,语言的形迹往往被思想机器的动力组织起来,但又不等于思想机器动力本身。潜在的诗性,是用悟性来穿越思想外表屏障的样式,真正开始把思想外表语言的身体,分散到各个思想有待唤醒的分区。但悟性不能被重复模仿,因为语言从来不是潜在诗性可悟而不可言的内在依据。悟性的形迹,只包含在诗性固定的储备中。对真正的诗性,诗带来的那种字面源泉中汲取不到的突悟之境,必然切近潜在诗意的一个边界。我们可以留意诗作《暂寄:担当》,区别出赵野对一种潜在诗性的言外内涵的开启方式:

“世间法老矣,指月望风”
“时间倒立,来去原为隐喻”

整个《暂寄:担当》诗篇,有隔段韵的内在节奏,在推进诗中那种流动的默吟性,这可以说,一种诗意的词语以音调的律感,发出对诗性那个突悟性的某个侧面的应合。当然,诗里面有继承性改变乐府和南北隔句韵这种内在肌理的形式化尝试,这只能证明,赵野对作品体验中完全洞察到的颖悟方式的言和思。那么,多的借这种读解的论究点,对诗句“指月望风”来说,唯有结合我对言外境界的颖悟的显现,去发觉更多的内涵渊源。我对语言突悟性的寻思是,语言的突悟性不可预知,悟性的边缘形成一种似悟非悟的隐藏界面,它连接悟性实体中一种逗留的空阔,它只是一种语言成形之外的心魂活动,也许,它那种可昭而不可显,改变了词语本身应该通达到的多义处,让词语的意指视野缺失,让多义的环境产生一种屏障。

“来去原为隐喻”

“无所从来,亦无所去”这种佛的言和思方式,必定是对应一种隐喻的本源。诗人说““来去原为隐喻”,等于把词语意指之外的缺席留给了颖悟力。词语追逐意义的飘零感,“来去”词的内部像无数伸出来的枝叶互相纠缠,不能在字面领略它的终极领域,那些视野受限于某种屏障的阅读,只能在它的边缘,成为不完整的参与者。它就是悟性适用范围中完成的自我展开。

  赵野《谢灵运》、《暂寄:担当》、《致尚扬》三首诗从体验言和思的无限可能性上,已经深入到言和悟自建的本质性层次中。这让我觉得,语言表达心灵运思的直接显现性,在于,语言是心灵运思的外在现实物,是理性的感性化。所以,语言代替了心灵运思的直接外在形式。《谢灵运》、《暂寄:担当》、《致尚扬》诗作借助语言在内心的语音和在嘴上的语音这种内-外在的音图,形成了想象的直观和想象的悟观两个不同的方面。

  (2020年10月)


  来源:作者惠赐 编辑:赵卫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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