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铁生:张似云往事
张似云
张似云先生的父亲曾任陇海铁路局局长,他生于一九一七年,幼年在与家人的社会活动中渐次接触了京剧。他告诉我,他家的一位管家酷爱听戏,且颇懂戏;儿童时代,管家就常陪他去听戏。
有一回我应了处堂会戏,还未扮戏呢,后台的众人喝茶聊天的時节,进来一位身着袍子马褂的先生,略一张望,就来至我的跟前,甚为和气地问道,“借问,您是南大爷么?”
我忙站前身来,应道:“在下就是,您有什么事么?”
“我们家少爷想见见您,您看方便不方便?”
“你们家少爷?”
他见我不解,忙说道:“我们家少爷呀,是个急性子,早想见您,这不,在门外边待我回话呢。”
“好的,您请他进来吧。”
出乎我意料的是,进来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朋友,身后紧跟着适才的那个管家。这个比我矮了一头多的少爷,一身干净俐落的西服,嫣然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儿来。与我一照面,一抱拳,正声正色地道:“在下张似云,今天能幸会南先生,十分冒昧,请恕罪。”
南铁生
我笑道:“没什么,你是来看戏的吧?”
“我就不多客套了,开门见山的说吧!过些天,我们亲戚家有一场堂会,不知您能不能大驾光临,出演一折《女起解》?”
我模仿起他的口气笑道:“我也开门见山的说吧,我想只要时间上排的开,是可以的,盛情难却嘛!不过我得知道是谁主办的,我还得同我的老师商量一下呢?”
他笑着说:“其实我也常去王少卿先生那里学琴,徐先生家我也是常去的。请您去应堂会,是因为我想由我来给您托一出,看这段时间琴学得怎么样。”
这倒有些使我着难了,寻思这么一个小朋友,能拉的什么样?然而贸然拒绝也不是本分。我正犹豫,管家说:“我们家少爷今天也带着家伙呢,不妨您二位先溜溜,合合心气儿,看看有没有戏緣?”我半信半疑,心想“橫竖溜溜嗓子也不打紧”,就点头说“好”。管家从背上兑下琴包,取出了胡琴递与他的少爷。
张家少爷对了对调门儿,说:“那咱们就从《起解》的【散板】唱起,您看行不?”
“好啊!”
他一上手,我有些惊讶,没想见这么小的孩子,居然手音儿异常甜脆,竟然能摹拟出王少卿先生的神气。唱了四句【散板】,觉得滿舒服。旁边的人都点头称赞,“真沒想到,能拉的這麽好。”
我看也得开始扮戏了,就客气说:“【反二黃慢板】和后面的【西皮】,还需要对么?”
他却说:“南先生您忙吧,咱们初次合作,就台上见吧。”我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很是滿意,不得不信服了“青出蓝而胜于蓝”的古語。那一年,他十四歲。他的管家又告诉我:“我们少爷还到丹桂茶园去走票呢!梁小鸾头一回在丹桂茶园清唱,就是我們少爷拉的。少爷还在报纸上写了一篇介绍梁小鸾艺员、艺事的文章呢。”那時候梁小鸾家境贫寒,穿了一件大红绸子里儿、“阴丹士林”的蓝布棉袍就进了“丹桂茶园”,管家还自诩地说:“我见少爷留心,就跟梁姑娘说,您这身行头可不是进园子的打扮。第二天,我就以我们少爷的名义送了几块上好的料子去。”似云不悅,抢白了他一句:“那是你的意思,与我不相干。”又冲我笑了笑,“您还忙着扮戏呢,改日再与您多聊。”
南铁生、周大文《奇双会》
就抽身与管家翩然而去。过不多日,我去赴前番与张家少爷定下的堂会之约。那次堂会我们合作的很舒畅,与他搭配的文武场,还都是京城第一流的专业人士。
他的音乐天賦得天独厚,耳音特別好,对琴音能过耳不忘。他懂中式工尺谱,但对于五线谱和常用的简谱不熟悉;他认为后两种记谱之法,不大能体现京剧特有的旋律和味儿來。好的京胡及京二胡演奏家都用脑子记曲,而不必如西乐那样眼瞅着谱操琴。演奏者是在利用曲谱,而不是受制于曲谱;只有如许多前辈乐师那样灵动地掌握好各样板式和曲牌,才能演奏出京剧特有的韵味来。特別是京剧演出的流动性大,隨意性也很大;每位角儿对同一唱段都会有不同的艺术体验和处理,要求“托腔”的乐队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和临场协作意识。即使是同一位唱主儿,在其不同的演出场次上也有不尽相同的临场发挥;更甭说,还有嗓子在家、不在家的差別了。因为那个时代的演员,为了生计,不可能嗓子稍有不顺就回戏的;还有关系饭碗的合同约束着呢,乐师必須把眼放在演员的演唱及身段上。自从一九三一年似云第一次给我伴奏,我已觉出他是一位悟性早熟的人才了,我们也成了戏曲艺术上的忘年交。
张似云、何顺信、张君秋在研究唱腔
十四岁开始操琴,他的手音厚、味甜、力度大,自成一家。到十六、七岁時,他已经是京城的一位名琴票了。在教会学校上到高中毕业,就升入了中法大学,后又转入辅仁大学直至毕业。在这学业阶段,他都持续利用课余时间向专家讨教琴艺。青年時期,他对旦角的各流派托腔和过门儿、曲牌的探讨,尤感兴趣。他不仅对梅派唱腔精通,对传统的老戏和程派、荀派的唱腔艺术也饶具研究。在四、五十年代,他常来我家为广亨(梅派、王派)、半月馆主、王吟秋(程派)、陈永玲(梅派、筱派)、刘韵彤(梅派、荀派)、张荫芝(筱派)、林秋雯(王派)、臧岚光(王派)操琴吊嗓,自此我们常围坐永夜。似云与孟广亨、乐朴荪在场面上合作,大家在一起切磋,我唱的最多。朴荪和广亨轮番拉京胡,似云却更喜欢拉京二胡;轮到广亨唱时,必由朴荪和似云伴奏;我们还在一起设计了很多新颖的过门儿和唱腔,个別移用到了传统戏上。之后,广亨也开始与似云合作拉二胡。广亨十几岁就在王瑤老处学戏,青衣戏唱得真好,又能操琴;对旦角唱念艺术有较深入的领悟,且琴音尤美。他並试着将京韵大鼓的一些旋律,移入京胡的垫头中去,很见別致;这对似云的琴艺生涯,是不无影响的。
有一次,广亨和元可准备唱《四五花洞》,两个人自然真、假潘金莲都是学过的。演出前,二人同去问王大爷:“您看看,我们谁演真的,谁演假的?”王大爷笑道:“那自然是乐大爷演真的、孟六爷演假的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两人愣住了,在场的也都不知其所以然。王大爷接着笑道:“乐大爷上台有个习惯,眼睛好望上瞧,给人扬眉吐气的印象,自然是得演真潘金莲的;孟六爷一出台,眼睛先紧盯着台板,给人一个谨慎有加、生怕露馅儿的艺术形象,所以演假的比较合适。”先生马上指着元可,又说道:“他是个当掌柜的命,进药材时他得从柜台上抬起头从眼缝里瞅一瞅,只怕缺斤短两;广亨就不一样了,成天价在银行里头,得区別出哪一张是真票子,哪一张是假票子,生怕点錯了,低头的时候太多。所以两个人一出台就都入了戏了。”
何顺信、张似云
一九三九年以后,我在北京演出的《春秋配》、《孔雀东南飞》等戏,其中一系列唱腔都采纳了广亨和似云的许多建议。我们将唱腔的板式、尺寸定下来后,我再去烦李德山、沈玉材和杜奎三几位吊嗓;和他们一起研究修订,之后定型,就成为演出的范本。一九四二年以后,梁小鸾加入谭富英的班社。由于她也请李德山伴奏,故梁小鸾有些戏的唱腔,就与我异常近似了,暂不多表。
一九四二年,言慧珠在新新戏院首演《霸王別姬》。她对请什么样的乐队比较犯愁,我就告诉她:“其实你有既能省钱又能叫座儿的法子。就是让两位琴痴乐朴荪和张似云伴奏,这二位少爷在报纸上能见着“特约”二字,就高兴的不行了,绝不会伸手要出场费,还必定能吸引很多琴票和他们的亲友来捧场哪!”慧珠的母亲高逸安听了后很高兴,“南大叔出的真是妙策,不过那天大叔可一定要来捧场呀!”
1940年3月29日言慧珠《霸王别姬》广告
不出所料,演出很成功。我也带着我的小儿子去看了戏,小儿子说:“爸,二姐的剑舞的真美,特別是【夜深沉】里面单剑分双剑的那么一下子,好看得像变戏法儿的一样。”我告诉他:“這是朱桂芳先生亲授的,基本上都是梅先生早期的路子。这和魏莲芳给李世芳、刘元彤说戏的路子稍有不同。”当时,言慧珠正和李世芳打对台,打得热火朝天;李世芳演《廉锦枫》,慧珠也必定贴《廉锦枫》……在舞上的竞争,促使他们在艺术上同趋並进;这其实是激励青年人立志向上的做法,我主张这样做。但是,我不同意在台下去争些什麽。
似云的性情,是热忱之中又有些儿天真。他好交结行內朋友,也十分重义气,代人受过之事时有发生。五十年代后期,他有一日来与我话別,说要到“青海京剧团”去。我问为什么,在“北京京剧团”不是合作很愉快么?他说有些人买了香港走私进来的內衣和化妆品一类的东西,这在当时是被看作“向往资本主义腐朽的生活方式”的行径,因而要被肃清;他主动站出來承担一切,因他原有直系亲属的海外关系,罪责不会太大,这样也不必惩罚其他的演员了。他反而安慰我:“家还在北京,回北京的机会有的是。”未多久,过了这阵儿风,他果就回来了。
南奇著《诗非梦——一代艺人南铁生》
台湾美劳教育出版有限公司
2005年7月出版
京剧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