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好呀!打工人。
今天,你有认真打工吗?
没有?
没有就对了!
认真工作那不叫赚钱,叫换取酬劳;
只有认真摸鱼,才算从老板兜里赚钱!
以上打工人语录最近全网蹿红,颇有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的意思。
不过,就在前几天,自称“打工人”的群体中出现了一些人民内部矛盾。
起源是在微博话题“一张照片证明你是打工人”中,一些明星也纷纷晒出自己光鲜亮丽的工作照,企图跻身“打工人”行列。
这年头,凤凰要来拔土鸡的毛装饰自己,都是什么毛病?不过话说话来,“打工人”这一词带有突破阶级壁垒的意思。前几天网上爆出多年前金曲奖颁奖现场,周杰伦得奖却没来现场,主持人陶晶莹突然拉着侯佩岑上台,宣布没得奖的男歌手都可以亲侯佩岑一下作为报复。当然,你还是可以说,哦这些明星赚这么多,这点委屈算什么。他曾是香港第一位金像影帝,却为全香港的打工人代言。他的电影道尽打工人的酸甜苦辣,却又用笑声宽慰了每一个疲劳的打工魂。上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的香港影坛,人人热爱功夫、女色和名利,而许冠文却偏偏钟意那些穿街走巷、劳碌一生的打工仔。许冠文的电影虽然发生在几十年前,但现在回头看,却依旧一刀一刀扎进了现代打工人的心坎里。看完后你会发现,什么打工人打工魂,人家几十年就参透这个真谛了——这倒不是个白日梦,因为许冠文毕业于香港大学,学的是社会学专业。在上世纪60年代,这样的学历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一位艺术世家的子弟,随父母从内陆移居香港,捱过苦日子,考上高等学府,成功完成阶级跨越。接下来,他应该成为政界精英、商业奇才、文坛佳话……但后来,他去做了老师,到电视台打工讲段子,又跑到电影里演戏。出身平民阶层,兼具高等教育背景,又恰逢经济腾飞,娱乐业空前繁荣,许冠文带着其他三兄弟(武、英、杰)乘着时代的飓风,直上青云。自编自导自演的第一部作品《鬼马双星》开始,许冠文的脸就成了一代人的集体记忆。1972年,许冠文导演的第二部电影,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半斤八两》新鲜出炉。伴随着许冠杰的洗脑旋律“我地呢班打工仔”,许冠文确立了贯穿其电影生涯的主题之一——在这个主题下,文英杰三兄弟找到了各自的角色定位,并贯穿于其后一系列喜剧创作中:戏里,许冠文也是颐指气使、抠门小气的小老板、小领导;英俊的弟弟许冠杰通常是机智聪明的打工仔,常常让老板出洋相;“满脸写着开心”的许冠英则负责墙头草和倒霉蛋的角色。
《半斤八两》中他们当私家侦探帮人捉奸,《卖身契》中他们被迫和电视台签了8年卖身契,《摩登保镖》中他们在大厦里当保安……总之,员工跟小老板斗,小老板跟客户斗,斗完再跟大资本家斗。稳固的工业基础、现代化的金融体系、繁荣的房地产行业……上世纪70年代的香港,经济刚刚开始腾飞。到最后,员工脸皱成了团,计算器也爆炸了,老板恶狠狠丢一下句:“你最好活久一点,否则欠我的钱一辈子也还不起!”计算器还出现在1993年许冠文主演的电影《抢钱夫妻》中。丈夫拿起计算器,想要算算自己死后能给家里留下多少钱。妻子又走过来,跟他聊起家里吃穿用度所需的所有花销。计算器里的数字挑逗着打工人的神经,主宰了打工人的生活。就像盯着支付宝、股票以及各种理财产品APP里那些数字的我们一样,但打工人的悲催就在于,大多数时候,你的付出与回报并不对等。
(大意:出了半斤力,想拿回足足八两,现在找工作这么难,哪有半斤八两这么理想 )若是打工人某天喝了假酒上头,胆敢跟老板要求涨薪,那么老板就会跟他说:
和代表资本逻辑的计算器一样,这些动物也构成了打工人身上的另一层隐喻——尊严的丧失。
在许冠文所有的电影里,《鸡同鸭讲》无疑是动物隐喻运用最多的影片。它将资本法则下打工人的卑微刻画得最为淋漓尽致。许冠文将其视为自己最得意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是《半斤八两》)。片如其名,本片讲述了老字号许记烧鸭店与对面新开张的丹尼炸鸡店互相竞争的故事。片中,许冠文饰演的烧鸭店老板老许,对待伙计十分吝啬。但许冠英饰演的烧鸭店员工“叛变投敌”后,才发现资本家从来没有把打工人当人看。为了锻炼出打工人钢铁般的意志,炸鸡店经理要求全体员工分组练习。所有员工分成两方,一方充当顾客,练习辱骂和扇耳光,一方扮演服务员,练习挨打、挨骂和忍耐。整齐划一的辱骂声和巴掌声,与炸鸡店内源源不断、批量生产的炸鸡腿形成某种呼应。经理又拉着许冠英来到大街上,逼他当众唱歌,为炸鸡店招揽客户。
如果你曾在清晨路过房产中介、保险公司门口,可能也会遇到一群身着制服的打工人。他们或齐声高歌,或齐声喊口号,又或者干脆在马路边跳起早操,誓要告诉苍天和所有路人:我打工,我骄傲!
半个世纪都要过去了,打工人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力。眼看生意越来越差,为了招揽生意,老许也套上滑稽的鸭子玩偶装,和穿着大黄鸡套装的“叛变”老伙计在街上大打出手。“鸡”“鸭”互掐的场面十分无厘头,乍看好笑,再看心酸。骄傲的小老板也要向真正的资本家低头,最后的体面在马路上摔得七零八落。但是,许冠文之所以是许冠文,就是因为他总能把小市民的优越感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再用自嘲化解这份优越,而失去优越感的痛苦也随之消解。当老许套上玩偶时,他那虚张声势的身份被戳扁了,但同时他又变得更加可爱,成为观众眼中的“自己人”。正如整日坐在CBD里的社畜们某天突然认清了自己的阶级属性,于是幡然醒悟,用一声声“打工人”自我调侃,并试图以此慰藉那些苦苦寻求工作乃至人生价值而不得的时刻。对千千万万打工人来说,把饭碗保住,让自己活下去,更重要。你不打工我不打工,老板的债谁来还?老板的房谁来买?老板的车谁来换?你不打工我不打工,咱们的小孩没学上,咱们的房贷没钱还,咱们的奥拓没油加。无论是“摸鱼哲学”,还是“自嘲毒鸡汤”,打工人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坚持下去。更多的时候,他们不仅担心自己没饭吃,更担心身后的家人没饭吃。打工人身上的悲情,除了来源于个体与资本的对峙,还来源于他们对家庭难以卸载的责任感。就连“不可能打工者”“无产阶级精神领袖”窃·格瓦拉从监狱里出来,都要对自己的父母亲说声抱歉。回家好好种田的忏悔中,满是对家庭的愧疚(当然,打工还是不可能打工的)。已经成为某种市民精神代表的许氏喜剧,很快就将港人的家庭观念融入其中。在《鸡同鸭讲》中,小市民夫妻的日常生活就成为本片的重要线索之一。而将打工人的身不由己与亲情完美融合,还要等到《抢钱夫妻》。电视台主播,自我感觉良好,喜欢唠叨,成日围着工作和老婆孩子转,还要被老板炒鱿鱼警告。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得了癌症,还误打误撞当了英雄,于是对着镜头,将自己压抑几十年的愤懑一吐而尽,顺便借机拿仅剩的三个月寿命割了一波又一波韭菜。然而,许氏喜剧的母题再次出现——试图割别人韭菜的人,自己也命如草芥。对外,他自曝命不久矣,换取公众信任。对内,他骗老婆孩子病是假的。他们不过是电视台和大财团的提线木偶,用生命在演一出寻常的人间喜剧罢了。本片与许氏喜剧一贯的风格大相径庭,没有刻意的喜剧冲突,大部分笑料都源于家庭生活中不断发生的小摩擦和小问题。譬如一边开解因为失恋闹着要跳楼的儿子,一边劝退因为热恋闹着要结婚的女儿。夫妻俩跑上跑下,最后累瘫在楼梯上,抱在一起感叹自己老了。这次,再也没有一个机智的许冠杰跳出来制服坏人,也没有良心未泯的小老板回心转意。最后关头,打工人只能抱紧自己的老婆孩子,然后笑着说:钱我全部存到你存折里了。不要哭,不要哭,明天会更好。许冠文那一套讲述打工仔发财梦的小机智和小套路,在狂轰乱炸牛鬼蛇神的90年代显得格格不入。真正的打工人们似乎更愿意去电影院忘掉自己是个打工仔。他们不再想让许冠文一遍遍提醒自己那实在卑微不过的生活。从此,只有偶尔玩票的演员许冠文,再无怀揣总统梦的导演、编剧许冠文。与大部分习惯造梦的香港喜剧创作者不同,许冠文更热衷于戳破美梦。《天才与白痴》讲述两个在精神病院的打工人企图投机取巧赚死人钱,最后忙忙碌碌一场空的故事。
1981年的《摩登保镖》里,许冠英饰演的小保镖也爱做白日梦,梦里有山珍海味,还有漂亮老婆。喜欢的女孩因为贫穷做了妓女,许冠英怒气冲冲地冲进房间,大吼:在对社会不公的愤怒和对自己境遇的哀叹中左右摇摆,最后用“打工人”的梗一笑了之。可是许冠文不想只是笑他们的惨。许冠文还想为他们找到希望。
《摩登保镖》中,许氏三兄弟扮演的三个大厦保安,平日里吊儿郎当,就爱瞎鼓捣。但真出了事,面对悍匪,几个人脑洞大开,也没在怕的。平日里钻研的保安大法居然全派上了用场,成功降服敌人。这时,一直挤兑他的保安队长许冠文站了出来,用工作15年得来的5万元养老金换回了许冠英的自由。在《鸡同鸭讲》中,重新认清自己阶级属性的老许改掉了吆五喝六的毛病,将这些老伙计们视为兄弟姐妹。之前防学徒如防贼,最后还是把秘方大大方方交到徒弟手上。这种温情脉脉的平民情谊在许冠文后期的创作中时有闪现。有人可能会说,这种小人物的励志与温情,在周星驰的电影中也很明显。然而,当我们对比香港两代喜剧巨匠时,会发现明显的差别:发迹于90年代的周星驰直到2019年还在为小人物的白日梦拼命找补(《新喜剧之王》);成名于70年代的许冠文则在创作巅峰期就在劝诫底层打工人,唯一的出路是放弃幻想,面对现实。“打工人”梗的出现,又让人觉得,这像是半个世纪后,一场对许氏喜剧的遥远回应。每一个在朋友圈发完打工人语录的人,在数完自己获得了几个赞之后,又都默默熬夜搬砖去了。一个保安永远不可能偶遇神人,接着被打通任督二脉,用一招如来神掌降妖伏魔。但他却真的可以在发生火灾时第一时间抢救,在匪徒抢劫时斗智斗勇,保护一整栋大厦人的平安,成为一个真正的“摩登保镖”。他还可以在早高峰的时候,默默将一个挤不上地铁的打工人一把揽进来,或者在黑黢黢的夜路上,为晚归的打工人点亮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