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邦人·浙江永嘉 | 记录故乡(28)
异邦人
文 | 潘琪
如果我能够,我要用诗一样的语言写下故乡如画的山水,为它,为自己。
我的故乡在浙江永嘉的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里。每年回乡,我所能看到的风景都各不相同,有时是山气缭绕,盘山公路迷蒙地像仙境,仿佛伸出手便能抓住一团一团的云;有时是暖阳高挂,和煦的阳光明亮了整个世界,大山的模样清晰可见,那么隽秀,那么美;有时……
今年天气明朗得很。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着,两旁的景致呼啸而过。许多的白沙洲被环绕在蓝绿色的清澈溪流里;沿途的树像书法的笔触,深一道浅一道,勾勒着冬的萧瑟;奇形怪状的山,远远靠近又快速远去,紧抓着山的绿松一簇拥趸着一簇,好比年华里福禄寿仙人的胡子,杂乱且没有章法。
一个村和另一个村之间必有一座白桥。那桥必定高高架在浅浅的江上,桥上必定有路灯隔着固定的距离林立。它们像灯塔,在山与山的荒漠间,照明一线。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故乡的堕落和悲哀,为它,为自己。
村子是败落与干枯的,它如白灰的鸽子屎洒在这片土地上,乱的一团糟。
政府放置的绿色垃圾桶永远是摆设。垃圾经常是随处可见,连耕作的农田也是如此。红红绿绿的塑料袋虚虚浮浮地在溪水里摆荡,狭窄的马路上挤满的是一辆辆除了春节就不会出现的车。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小时候,在我很小的时候,这儿远比现在热闹得多。那时村头的竹林还在,还没有因为修建公路而被砍掉,信息网络还不发达。差不多在九十年代初我姥姥家才装上有线电话座机和电视机,是村里最早用上现代讯息工具的。那时村里邻居打电话都会跑到姥姥家,在外打工的人亦是通过那个如今看来十分落后的座机与家人联系。那时每到晚饭过后,邻里都会闲坐在院子里侃大山看新奇的电视节目。
我的村是比较幸运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小学和中学都办在我的小村——大岙,这就意昧着我不用像其它村里的孩子一样,早上早早起来赶路,冒着寒风霜雪,骄阳暴雨,走上四五里路到学校念书。那时学校里至少还有四五百号人,现如今仅剩下七八十来人。家里只要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的,父母都不愿让自己的孩子呆在那师资物资不足的学校,纵使学校在政府的支持下,翻新了一次又一次,图书来了一批又一批。也许,未来还有乡村教师,但还有学生么?
妈妈年纪顶小的时候出来打拼,她最近常念叨着故乡的几亩田,说等她老了她还是要回到村里,建一座房子,和我爸两个人一起住。但是,以后,真的还回得去么?
农田是一天天荒芜下去了,人是一年比一年少了,故乡正在慢慢的死去,一种悲壮的姿势倒在历史向前的车轮下,被一点点碾碎。
我想起很多年前的台风、洪水还有……风雨之后的阳光,很多人一起,年长的、年少的。现在只看到坐在早已陈旧洗衣板前,用干枯粗燥的手笨拙吃力地洗着衣服的老人们。
今年跟随着姥姥,去拜访了一个同村的老人,她很老看上去比我姥姥老多了,整个人瑟缩着,手脚也不大麻利,住在小小的地下室里,房间光线很昏暗,没有多少家具。姥姥买了些钙片甘油等一些补品送给她,然后她说了句让我觉得特别心酸的话:“就是我的儿子和女儿也没有这么对我好啊。”后来我的姥姥告诉我,她总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小儿子非常孝顺可今年好端端的就突然得了癌症,经济一下子吃不消,不大能顾得上这位老太太;而大儿子和女儿是指望不上的。老太太过得非常困苦,就靠着政府一个月三百来块的补贴,一日三餐不见荤勉强度日,然而人情来往,一来二去的,一年到头连布置年货的钱也没有。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姥姥说,“穷啊,又有什么办法啊?”
我们的村子很穷,水电时常供应不上,今年过年也停了几回水。
在与堂姐聊天时提到村子的变化。我说:“大岙还是太落后了。”她问我:“你觉得还缺什么?”我支支吾吾地说:“……希望多些基础娱乐设施。”堂姐一下子就笑了,她说:“那是不可能的。”“怎么会呢?”她指着屋前的路说:“很久以前这里是石子路,你也知道的,车子开起来颠簸的要死,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后怕。大岙对于修路还是非常热衷的,至于什么基础设施顶多弄些公园健身器材,其他的想都不要想了。何况我们在这种山沟沟里,怎么着也发展不起来……大岙永远是这样的,等你结了婚回来还是这样。”
村子里有座石桥,听说有二三百年的历史了,风吹雨打的,结结实实地落在那,没有一点钢筋,就这么过了数百年。大岙的树大都是后来重新种的,路也是后来修的,因为“大跃进”,因为“文革”,只有这座桥倒是一直没有变过,近乎成为大岙的象征了。我很爱它,因为它很美,很苍老,也很生动,桥的那边挂着旧时代,这边连着新时代,而它在这其中拉扯着、承受着。
我觉得很无力,地形的限制、劳动力的流失、留守儿童的增加、人口的老龄化……大岙存在的问题太多太多了。我的发小说:“我喜爱着故乡,同时也深深地厌弃着它,见识了城市的繁华与便利,若是再让我回到这个乡村,我决计是不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我们拼命挣扎着想逃出去,一旦出去了就不会回头;而出不去的只能被留下,留在这里过着那种生活。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我知道如果我想改变它的话就得回来,可是……”
除夕当夜,烟火照亮了整个大岙的天空,爆竹声响彻这个平日恬静的乡村,每个老人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年夜饭是常规的鸡鸭鱼羊,灶台的火烧的很旺,菜入锅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奶奶找出存好的年货,一个盘一个盘摆好,有花生,有枣子,有瓜子,有米糖……罢了一小桌。入夜天气是有些冷的,她又鼓捣鼓捣出火盆生好炭。待一切准备妥当,便喊我们入座吃饭,而她自己却端了一碗饭坐在灶台前。
她一直都是这样,一入年关,就盼着儿女回来,明明回来只会增加些麻烦和负担——睡的被子要洗,买菜需要钱,里里外外又要忙个不停。每次,在我要离开的时候,她会悄悄地塞些钱给我叫好好读书。奶奶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在她观念里,读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有我的爷爷,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抗日战争,手上生满了老茧,老了身体一直不大好。今年,奶奶家三十几口人全部回来也是因为爷爷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想趁自己身体还好时拍张全家福。
在他们的房间里,早就挂上了拍好了的遗照。堂姐一直重复说,人老了是很可怜的。是啊,在他们有生之年我能为他们做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使现在我已上了大学。我成长的速度远赶不上他们衰老的速度,每每想到此,我忍不住落泪。
看着他们过年那么开心的样子,我总会萌生出一个想念:他们永远活在充满人气的“年味”里。老人在很多时候都是社会的负担,因为他们是没有体力去工作的,没有能力养活自己,绝大多数依靠政府的救助和子女的赡养。可是就算物质上满足,他们的精神空缺又有谁来填补?靠子女么?可是子女不能无时无刻陪伴在父母身边,特别是乡村的,何况生活上的矛盾与冲突。我的一个朋友就曾经对我抱怨她外婆的一些习惯,比如喝汤不喜欢用勺子喜欢直接碗端起就喝。
临近别时,我想到一些人的悲哀与无奈,而我只能说些不着边的空话,完全不能解决实际问题,于他们而言我就是一个异邦人,置身事外罢了。可是我唯一能做却也只仅限于此,记录它,用着不够犀利的笔调琐碎地记下我所看到的事。
乡村渐渐离我远去,灯火被黑色吞没,耳畔传来久保田早纪的歌:
“孩子们朝向天空张开双手
那身姿仿佛是昨日为止的什么都不知道的我
仍相信这指尖还能触及到你
天空和大地相连的彼方
是呼唤自过去而来的旅人之路
对你而言 我只是个擦肩而过的
偶然回头一瞥的异邦人
……
所剩的只有满腹忧伤的异邦人”
一代代的人往城市里迁移,拓宽的道路只能在春节挤满车,在这片的荒漠里,只有远远的白桥的灯光在明亮。我想,我大概是个异邦人闯进了一座消亡的村。
作者为杭州师范大学中文系大一学生。
(责任编辑: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