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宁无高中年代,一位学子外出求学徒步穿越雪峰山的真实记录

上高中的曲折经历

杨盛荣


我是一九五六年在绥宁二中初中毕业的,是从黄土坑(即现在的黄土矿——编者注)搬到武阳乱葬坪来,绥宁二中首届初中毕业生。

毕业后考高中要靠两条腿走路,翻过苦栗冲,跃上堡子岭,行六十多里山路才到长铺子。翌日就在现在的长铺一小考试,第三天又原路返回。

当时我们县还没有高中,到一九五八年才有。每个地区有一至二所重点中学,我报了本地区的高中——溆浦一中(时绥宁县属黔阳地区——编者注),就是原先的省立九中。

初中毕业后待在家里,一方面等录取通知,一方面上山砍柴火,下田跟父亲打谷子。夏日炎炎,太阳似火,实在辛苦,只想早点来通知,快点去读书。读书虽然辛苦,比晒太阳强多了,总比打谷子松活远了。有天中午,当我送担谷子回家,一眼瞧见饭桌上摆着一封信,是招生办来的。我心里蹦蹦跳跳,抽出信一看,上面这样写着:杨盛荣同学,你没有被学校录取,希望安心农业生产。完了!命里注定我只有生产的八字。

有什么办法?不安心也要安心了。我抱着无所谓态度,照常跟父亲打谷子,热了跳到河里泡了凉水澡,不亦乐乎!表面无所谓,内心却冰凉。

父亲不管事,母亲叫他“汉献帝”,有个劳动力帮他割禾打谷捆草扛副桶,何乐而不为?知子莫若母,母亲明事理,安慰我:考不起算了,只有种田吃白米,哪有读书吃文章?帮你爸爸做点事,做多少算多少,以后再去考。初中毕业就有十七八岁,还考?

过了三天,我又得了个通知,通知上说:杨盛荣同学,你愿意参工作吗?如果愿意,就持此信到通道县农村工作部去报到。如果不愿意,就回封信给地区招生办。

我千不懂事万不懂事,嘴没生毛办事不牢,这么大的事,没眼任何人商量,就自作主张回了信说不愿意。真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幼稚单纯到无以复加。今天想来,简直混蛋加八级。要是当初参加了工作,现在也许是个科局长老干部,也许是个反革命。世事难料,这是后来的玩笑。

五十年代,国家知识分子少,有初中文化的干部不太多,所以国家给安排工作,怪自己错失良机,与干部失之交臂。

又过了三天,我再次得到一个通知,通知书上说:杨盛荣同学,你仍录取在溆浦一中,望速去报名。冰凉的心又燃烧开始热起来了。事不过三,怕要时来运转了。难怪这些天,左眼皮老是跳。左皮跳,不是当官就是要发财了。我一个学生伢子当什么官发什么财?扯卵蛋,放屁不沾大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莫名其妙!一会说没录取,一会说录取了,开什么玩笑?过了很久才知道事情的原由。

原来那年暑假,在中学教书的大哥杨盛宗,教导主任张荣禄及其他老师都赴地区开会,当时专员公署设在安江。利用体息时间,张主任和大哥到地区招生办查看我们二中的新生录取情况,当看到我的考试分数栏里缺少了门政治常识的分数,感到蛮奇怪。

(今日安江图)

我大哥立马给省招生办写了信,把我少了份试卷分数的情况反映上去。大哥会未开完,接到口头通知要他去省里开会,说是有关汉语文学分家的问题,他是教语文的,有此机缘到省里去学习。张主任继续为我在安江查寻。

大哥到了省会长沙,在报到处碰巧见到在岳阳一中教书的老乡黄老师。他也是参加汉语文学分家学习班的,大哥问他知不知道省招生办在哪里。它乡遇故人,黄老师很热情,他说不但知道,而且非常悉,便带着我大哥到教育厅招生办。

负责招生办工作的是省教育厅厅长的爱人宋科长,待人热情。她问他们从哪里来有什么事?

我大哥说是从绥宁来,才讲到缓宁两个字,宋科长就接了腔:“唔,我知道了,你就是绥宁二中的杨盛宗老师吧?”

我大哥很惊讶,只见过信就记得他的名字,自己又不是名人,只有人怕出名猪怕壮。自己只是一个穷山僻壤的初中教师,小儒规规焉,百思不得其解。

宋科长接着说:“你给招生办来过一封办信,关于你弟弟试卷的事,是我们招生办的失误,不要你弟弟负责。你放心,如果试卷找不到,省地各重点中学,任你弟弟选一所学校读书!”表了这样的硬态,还有什么说的?大哥这下放了心,安心学习。

奇迹出现了,后来张主任给我找到了试卷,不知怎么搞的,寄到沅陵去了,试卷上的分数是八十三分。我的天,你想,总分少那么一分两分考不上学校不奇怪,少了八十三分,要考上学校不是蜀道难,难如上青天! 就这样,我幸运第三次接到那个通知。

接到通知的当天,我就到仓里撮了担一百斤的燥谷,四五里路一口气挑到粮站。当时粮站在武阳杉树脚,打了拨粮证。看看天色还早,我又跑到母校二中,打探考取溆浦一中的还有哪些同学。

所有老师都到安江开会去了,只留下管总务的刘天治老师守学校。刘老师见到是我,老远就喊道:“杨盛荣同学你来得正好,我架势到你桐木岭去找你哩! 刚才张主任从安江打来长途电话,说你录取在浦一中,同时还有杨银生、向光明、李克高等同学。张主任是溆浦小横垅人,怕你路途不熟,特意给你拟了个路线图,我记录下来了,快拿去,张主任真是个有心人!”我辞别了刘老师,在心里默默感谢我二中尊敬的师长们。

第二天,母亲宰了只鸭,做成血酱鸭,杀了只鸡,做成糯米鸡,一来为我饯行,二来打谷子这么久,工夫重没打餐牙祭,今天就改善改善吧。

我背了母亲打发的五斤水秀棉被,拿了十几个母亲用芭蕉叶包的得水牛花粑粑,穿上父亲织的糯谷草鞋,带了钱和全国通用粮票。沿着张主任指引的路线离开了家出发了。父亲清早打谷去了,母亲送我到大门口。

值得一提的是那床水秀棉被,它是泡在水里弹花匠打出来的。优点是结实牢靠,经久耐用,缺点是硬棒不暖和。它伴我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和大学,仍然完好无损。后来参加了工作,有钱换了新棉被才把它退还给母亲,算是“完璧归赵”吧。

我的第一站是从家乡桐木岭动身,经武阳万福桥、唐家坊、瓦屋塘到草寨,草寨就是金屋塘。走了九十多里,天色已晚,就在草寨落了伙铺。

我的第二站从草寨出发,翻过一块山走出本县地界踏上洞口县的土地到了江口,然后从江口行进到黔阳县的塘湾。在糖湾分路,左走雪峰山桎木槽,右走溆浦。我插右手到了溆浦县的洗马潭,再往前到了黄茅园。从天光到天黑,走了百多里,脚象挂了称砣,移都移不动了,就在黄茅园歇了。

我的第三站从黄茅园出发,绕过龙潭边,翻过座大山到小横垅,过了小横垅到了统溪河。天墨黑了,又赶了百把里路。脚打起了血泡,肿得象个肉包子,只得住了店。

我的第四站从统溪河出发,咬牙坚持行了六十多里,到了溆浦县城。再走三四里到了枣子坡——溆浦一中。足足走了三天半,终于完成了个人历史上旅途最长的“长征”。到校报了名,同学已上课近半个月了。

沿途中,越过多少座山,趟过几条河,记不清了。累了坐下休片刻就走,渴了喝口井水或溪水,饿了吃个母亲做的水牛花粑粑。虽然算不得千辛万苦,但对一个不懂事的十来岁初中生来说,算是够那个的了。沿途中,虽然有张主任给的路引,但途中很多小路、岔路,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只能靠自己嘴巴去问了。在家时,我是个死不肯喊人的人,不知被父母骂过多少,现在逼得你要喊人了。

不怕你笑话,途中不知喊过多少伙计爷,叫过多少伙计娘,有时判断错误,把人家没出嫁的大姑娘喊成了嫂嫂,弄得人家很尴尬,自己也无地置容,恨不得掀自己几个耳光。你想,一个十几岁的初中生,从未出过远门,离开了父母,离开了老师,晓得什么呢! 更有甚者,有次问个老乡,只喂一声,对方就劈头盖脸骂道:“喂你娘,喂你爷,人有名,狗有姓,少家教!”我被骂得脑壳栽栽的,你说该不该骂该骂,太该骂了,谁叫你没礼貌?还读什么书,读到牛屁眼里去了。

沿途中,也碰到过惊险事,还好,却有惊无险。在黄茅园到小横垅的路上要翻过一块上七下八里的大山,左山路树木成片,遮天蔽日;右边杂草丛生。当我走上山坳上歇脚时,瞧见旁边立着一块木板,板上写着告示:近来山上发现老虎出没,过往行人结队而行。这不象武松过景阳岗了吗?

我没武松的本事,脑毛竖起、卵壳子发麻,扯起脚杆没命的飞跑,幸亏我平常爱好体育活动,一口气跑下山,上气不接下气。平常吹嘘,说哪个哪个胆子大,什么都不怕,那是假的,真正碰上就尿裤裆了。

当然,人间处处有好人,他(她)们给你以温暖。我第一个晚上宿在草寨,因为累了,九点钟左右就睏了。恰逢山林起火,外面打鼓吹哨子催人救火。

伙铺老板娘说:“客,你走了一天的路累了,不要去救火,安心睡觉,明天还要赶路,我把房门锁上,待我救火回来给你打开。”

在小横垅落伙铺,老板见我的脚背肿起、脚板有血泡,先打盆热水给我汤脚,然后弄来草药,洗干净放入口中嚼烂,给我敷上。非亲非故,为什么?

总而言之,统而言之,短短几天,我受益匪浅。初尝到人世间的冷暖,初悟些许人生的真谛,激励我奋发向上。

(今日溆浦一中)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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