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鞋
苗乡散记
布鞋
小时候,每当春暖花开的时节,总是梦想得到一双好鞋,不管是布鞋还是草鞋,而凉鞋我连想者不敢想。可是我没有。不仅我没有,我们寨子里的孩子大都没有,我们这时只有冬天已穿破了的不能再穿了的两双布鞋。
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晚上,母亲一旦看着我走路一瘸一拐的,她就晓得我的脚板上已钉进了荆棘刺。她打着火把到菜园里的橙子树上摘来又长又尖的刺,刺的根部是青的,刺尖是黄色的。母亲把刺放到嘴里一抿,然后为我挑刺。有时母亲顺手拿起纳鞋底的针,又大又长,在松明子暗淡的火光下,铁针一闪一闪的发出寒光,令人心惊肉跳。母亲把针凑近松明子的火里来回过几下,那针就黯然失色,不亮的针尖挑开我的脚板皮,钻进我的脚板肉里,碰到大一点的刺时,还拨得啪嗒响。脚板上的刺不难找,哪里钉了刺,哪里就钻心的疼,钉了刺的地方定有一小黑点。往往是刺挑出来了,脚板上却留了一个血洞。如果洞小一点,母亲就用手指到嘴里抹一点口水擦在洞口上,或者直接往洞口吐上口水,如果血洞大一点,她就到锅子底下剐上一点乌黑的锅灰,拌合口水涂到洞口,或者到地上用口水揉搓一点泥巴涂到洞口。锅灰拌口水用来涂伤口还很常见,乡里畜医来寨子里阉割小猪的时候,肚皮上或者屁股割开的口子,就是用锅灰去涂抹一下,然后提着一条后腿,让猪在地上爬行几下就放开了。用泥巴给人涂伤口就少见了,我只看到有人的腰被“阴箭”打着了,到堂屋里先在地上用手划符,然后用口水揉搓地表的泥巴涂抹上。母亲每次给我涂泥巴的时候,我都不肯干,要挣扎一阵,可没有用,大人们七手八脚把我按住,还说什么,这是千脚泥,比什么都管用。泥巴也好,锅灰也好,头天晚上涂上,次日我又光着脚板,满寨子满山野里跑,免不了又要钉上几根刺,到了晚上又得挑刺,经过春夏秋三个季节,当我穿鞋时,把脚洗净,脚板上到处坑洼不平,像是浓缩了的一块丘陵地。
那时,我有两双布鞋,一双是单鞋,一双是棉鞋。夏秋时节,母亲利用生产队散工之余,积攒时间一针一线做的。新布鞋刚做好的时候,天开始变冷,我还舍不得穿,放在箱子里当宝贝一样地收着。每天晚上吃过晚饭后,我总是抢先占领火塘的下方,因为这里的火塘土已被烧得暖暖烘烘的,小脚踩在上面,暖流可以从脚板心一直往上,暖到头顶,直到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当我冒汗的时候,我已在火塘边呼呼大睡。到了冷得实在无法忍受时候,母亲也开始厉声呵斥,给你做的新鞋是用来做压箱底的吗!新鞋一上脚,虽然脚趾挤得很难受,可整个人好像要飞起来了,穿上鞋的感觉真是太好了。至此,这一年里,我的光脚时光也就过去了,冬天也来临了。
又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的两双布鞋前面已破了洞,早已露出了脚趾,有时还要用绳索捆住才能走路,千层底也磨得差不多了。大人们开始下田捞泥,在育秧室里播早稻秧,这时,我们寨子里的小孩子开始脱掉脚上的鞋子,一年的光脚时光又到了。
第一次光脚下地时,感觉总是有点难受。小小的光脚板踏在铜鼓石巷道上,脚板因寒冷而钻心痛,就像是脚板上钉满了荆棘刺。有时实在受不了,坐下来用两只脚板互相搓一搓,有时赶快找有泥土的地方,将脚放进泥土里,泥土里的微温让脚板暖和了一点。可寨子里的巷道全都铺了铜鼓石,找一块泥土地要跑到寨子的边上去,没有办法,只好撒腿跑起来,用跑来驱寒。春天的铜鼓石总爱出汗,光脚踩在上面很滑,走路免不了要摔跤,把膝盖摔破或摔青,最难受的是一不小心将脚趾踢破,鲜血直流,疼得眼泪汪汪。十几天后,母亲已把两双布鞋洗净,缝补好了,让我重新穿上,此时,我的脚板已习惯了寒冷,习惯了春天,习惯了铜鼓石巷道,不想再受到鞋子的束缚了。
当然,这两双布鞋对我来说还很珍贵,虽然已经破旧了,还打上了厚厚的补丁,但山上长蘑菇时候,我去采蘑菇时要穿,山上长了小竹笋,我上山扯竹笋要穿,山上的刺萢红了,我去摘刺萢要穿,去山里掏鸟窝追鸟儿也要穿,还有很多童年的乐趣和梦想,都生长在山野里,这两双布鞋就成了我童年驶向山野的小小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