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24
上午
人不能卖了良心
漫山遍野的雪使整个太行山仿佛回到了冬天,清明前夕该是绿意浓浓了,但一场雪又让万物睡了过去。人们依旧穿得很厚,我惶惑走在正月的乡村……
小南庄的人不知道郭扣梅的名字。我打听张任成,扣梅老人的长子,于是有人可以指出路来。雪化后的村庄很泥泞,张任成死去多年的姑姑清明前重新做一座坟,郭扣梅的孩子们都去了,她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
郭扣梅老人住在小南庄西面的山坡上,她的破旧的小院是整个村庄的制高点,从她家小院望下去,小南庄在春雪里慢慢苏醒着。她的屋子的后墙本身就是山体,石头的那种质感使小屋很有力量。可惜的是,多年没有整修,煤烟把小屋熏得黑炭窑一般,屋顶上坍塌了一个大洞,光冒失地进来,打扰得小屋的客人更加心痛。
郭扣梅的子女都是她和张考慧生的。五十多年前,张考慧是个游走的张箩匠。箩,一种器具,在木框或竹框上张网状物,用来使细的粉末或流质漏下去,留下粗的粉末或渣滓。这种器具在过去的年代家家有好几个,现在越来越少了。因此今天的太行山,张箩匠这种职业人也已经很难看到了。
扣梅是山西寿阳县人,张考慧游走到扣梅生长的地方,就带走了扣梅。为什么跟上了考慧?“张箩的,有钱。”
这是郭扣梅的理由。他们在阳泉生活了几年,后来考慧和扣梅说:“我有个弟弟,看不见,你得跟我回去照顾他。”其实扣梅很不喜欢这深山小村,但是没有办法,她只好来了,离开她的家乡很远很远。
我说:“你本来可以不来,他的弟弟看不见又不是你的责任,干吗来担这个重任呢?”
扣梅老人说:“人总得有个好心,不管命怎样,人总得有个好心。”
我问:“来这里,你后悔吗?”
她说:“不后悔。”
我问:“看到这里的贫困,你想过离开吗?”
她笑着说:“没有,人还能那样哩?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里就是家啦。”
我问:“考慧去世后,你就和他的盲人弟弟存慧结婚了?”
扣梅说:“结婚?他是俺兄弟,咱能和人家结婚?”
老人憨厚地笑着。
我说:“没有结婚,但是住到了一起。”
老人点点头:“存慧对家里帮助大啦。没有存慧咱能养活大这么些人?”
我问:“你进过盲人宣传队吗?”
老人说:“有一年让我进哩,我不进。我甚也不会,就能进啦?”
我问:“考慧好还是存慧好?”
老人长吁一口气:“考慧也不赖,存慧也不赖。”
“你想他们吗?”
“想哩。”
所有人都说扣梅脑子有问题,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了一个,我听不懂。我问:“扣梅是你的名字吗?”她也应承。我说这两个名字分别是什么时候叫的,她糊涂了,最后说:“俺就是俺。”
扣梅可能也不是料理家的好手。多年前有人到扣梅家,看见夜壶在水缸上放着,心想:夜里用的东西,白天也摆在家里,太懒了吧?没想到做饭的时候,扣梅提起夜壶把里面的液体往锅里倒。客人惊异:原来夜壶在这里成了舀水的工具!尽管可能是把新夜壶,但是用这样的东西盛水,客人总觉得不舒服,于是饭就没有吃。
但是扣梅养活大了两个儿子五个女儿。小儿子据说智力有障碍,现在很大了,光棍,和母亲住在一起。两个人睡一个炕,被子一堆,黑得和屋顶没有区别。作为枕头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捆。扣梅说:一次,枕头烧了,没有东西,就枕这东西。
小儿子叫朱成,能出去做点体力活。老太太说:“没有朱成我早饿死了。”
我问:“孩子们对你好吗?”
老太太很豁达:“好赖都是咱生的。”
在一个盲艺人的帮助下,一个被认为智商底下的女人养活了一群孩子,而她依旧生活在贫困中,任何善良人的一两百元都不可能使她走出一条不辛酸的路。她的小院很荒芜,很少有人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咱都穷成这样啦,谁还来哩?不来。”但是这个院子里却有一树绚丽的花,雪后的阳光下更加妩媚。
我问老人:“你这辈子过得好吗?”
老人说:“好,咱没有卖良心。……人不能卖了良心。”
院子门口是一株杨树,北方极常见的树,春天了,已经发出嫩绿的新芽。我沿着石头路离开的时候,回望杨树下的扣梅老人,院里的花树也把枝头探出寂寞的小院,我和同行者说:“开这么好看的花,是什么树?”
已经很远了,没有想到老太太居然听到了我的话,她回答说:“杏树。”
我想,扣梅老人或许没有常人的智商与能力,但她却有自己的哲学。她是盲人宣传队员的遗孀,她的孩子们是盲艺人的风尘养大的,她自足地活着,就好。
作者简介:
刘红庆
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作品有:《沈从文家事》《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向天而歌又十年》《亲圪蛋——唱开花调的人们》《佛心学侠——田青和他所可以改变的》《导盲犬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