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春花：在希腊遇到三位老师
去年暑假，我去了一趟希腊和土耳其。此行的目的是致敬我喜欢的哲学家们，从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到亚里士多德。我回归他们生活的场所，回想他们所思考的事情。
在这里，我想与大家分享这趟旅行中，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这三位老师给我的启发。
好老师最大的特征是什么？
什么叫“老师”？
我的教龄也挺长的，常常思考，为什么我自己如此热爱当老师。
老师是所有职业中最奇特的一个职业，因为它有两个很有意思的特点：
第一，对教育的信任
也就是说，老师绝对相信教育能够改变人，这是这个职业最奇特的地方。
我最近参加了很多论坛，受到各种观点的冲击。在前两天的一场论坛中，一位企业负责人直接说，“在企业做的任何一场实践，都比在商学院的课程学到的有用。”
也遇到一些企业家说，商学院没用。我就在想，他们说商学院没用的时候，其实显示了一个很重要的东西，也许没有搞懂什么是教育，什么是“老师”。
老师绝对坚信教育的意义。一个老师拿出个人的时间去陪伴你成长，我相信在他的内心当中一定很确信，他的陪伴对你是有帮助的。
第二，对偶然性的信仰
做老师是有教无类的。无论遇到谁，老师都相信自己可以把他教好。如果一个老师说，“我很倒霉遇到这样的学生，倒霉没有遇到优秀的人”，这就不是在做老师。
老师之所以很独特，就是因为他有这两个信仰：对教育本身的信任和对偶然性的信仰。
我们真的不知道自己会遇到谁，但是我相信，如果你真正理解“老师”的概念，你一定会欣赏到这个职业中的美好。无论你遇到谁，你都可以因为相遇，彼此变得更好，这就是老师本身的特点。这也是我热爱做老师的原因。
我在希腊遇到的三位老师可以佐证我对“老师”这个概念的理解。
苏格拉底：人应当知道自己的无知
首先来到雅典学院，这是我此来朝圣的地方。但是令我意外的是，来到这里，才知道雅典学院其实是雅典科学院，希腊的国家科学院，其名称源于古代的柏拉图学院，所以被称为雅典学院。
知道了此雅典学院非彼雅典学院时，心里多少有点失望，但是看到苏格拉底雕像之后，失望之情瞬间烟消云散。
为什么我要先去寻找苏格拉底？苏格拉底是第一位影响我的哲学家。他的“对话”方式，让我学会了辩证地去看问题，尽可能多反问自己，寻求不断上升的过程。苏格拉底作为一位老师，从来不教导别人什么是知识，而是不断地告诉别人，他们所以为的知识其实都只是假的知识，若不先破除假知识，就不可能拥有真知识。
苏格拉底对问题，都是以反问的方式去回答，用对话的方式回应所有人。他每天去广场上和别人对话，他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成为了他的学生，因为每个人都因为他的发问引发了对自己的思考。人类恰恰就是这样从外界的回声中来思考自己。
在苏格拉底身上，我学会了四样东西：
1. 坚持的意义和价值
有一天，一个学生在课堂上问苏格拉底，怎么样才能成为像他一样学识渊博的学者。苏格拉底没有直接作答，只是说：“今天我们只做一件最简单也是最容易的事情，每个人把胳膊尽量往前甩，然后再尽量往后甩。”苏格拉底示范了一遍，说：“从今天开始，大家每天做三百下，能做到吗？”
所有同学都说可以。一个月后，有90%的同学坚持下来。一年后，全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这个人就是柏拉图。
苏格拉底的学生都非常优秀，但为什么柏拉图脱颖而出，就是源于坚持的力量。
很多时候我们认为成就来自于运气、天赋、机缘等各种条件，但苏格拉底认为只需要坚持去做就好了。他让我懂得了坚持的意义和价值，我也给了自己一个保持多年的训练：每天坚持写三千字。
2. 什么是“快乐”
有人问柏拉图：“你的老师总是那么快乐，可我却感到他每次所处的环境并不是那么好呀”。
柏拉图替老师回答说，“决定一个人心情的，不在于环境，而在于心境。”
一个人的快乐其实完全取决于你的内心。中国文化中讲，相由心生，境由心造。你是否拥有快乐、善良、美好的面容，其实是跟你的心是否快乐和善良有关系；你是否一直都在一个好的环境里，也是由你自己内心所营造。这是苏格拉底给我的第二个帮助。
3. 什么是“自我发现”
苏格拉底临死前，希望有人能够传承他的思想，就吩咐自己的助手去寻找这个人。助手非常努力地去找，但是一直无果，直到苏格拉底马上要离开人世也没有找到。
助手非常痛苦地对他说：“我真的很抱歉，没有办法找到那个人。”
苏格拉底回答：“失望的是我，对不起的却是你自己”。“本来，最优秀的就是你自己，只是你不敢相信自己，才把自己给忽略、给丢失了……其实，每个人都是最优秀的，差别就在于如何认识自己、如何发掘和重用自己……”。
当我看这个故事时，内心非常感慨。一个人真正的智慧成长，很大程度上在于要对自己有信心，要知道怎么样去发现自己。我们常常忽略的反而是自己本身所拥有的东西，这恰恰是苏格拉底想告诉我们的。
4. 学会持续提升品行
我在苏格拉底身上学到的一切，最终都落实到他本人最高的哲学境地，那就是捍卫自己尊崇的信仰。
当苏格拉底被判死刑时，他的学生和朋友都要帮他逃跑，他本可以逃走，但他依然选择接受，并自愿喝下毒药身亡。他坚持在哲学上的信仰必须是保持一致的，他所有持续的努力、品行的完善，最终都要回归到知识和哲学的信仰上。
临终前他安慰朋友们说：“你们所埋葬的只是我的躯体，今后你当一如往昔，按照你们所知最善的方式去生活。”
这就是一个老师教给我们：什么叫坚持、什么叫快乐、什么叫自我发现、什么叫品性的持续提升。苏格拉底就是这样影响着人类。
“没有人比他更有智慧。”当苏格拉底听到这个神谕时，想不明白。他决定到处去找最有智慧的人，来检验神谕。他先去找那些以智慧著名的人，结果发现他们是自以为有智慧；他去找那些很有专业能力的人，发现他们因为自己在专业领域的智慧，自以为也一样懂其他领域，其实是不懂；在这个过程中，苏格拉底慢慢发现，好像没有这样一个最有智慧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比他们更有智慧。
最后，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神谕，他是有智慧的，正是因为他承认自己既没有智慧，也没有无知，承认“只有神才是真正智慧的”。
由此引发了那句刻在德尔菲神庙门楣上的那句话“人啊！认识你自己。”
亚里士多德：优秀不是行为而是习惯
接着我们来到了亚里士多德创办的德吕克昂学园。
亚里士多德在教育上的坚持是两件事情：一是训练身体，二是科学研究。
亚里士多德认为：“每天反复做的事情造就了我们，然后你会发现，优秀不是一种行为，而是一种习惯。”
他坚持认为，就是你想要优秀，核心在于你能不能把优秀变成一种习惯。很多时候我们对自己没有那么笃定，也是因为没有养成这个习惯。
亚里士多德要求大家记住，知识必须拿去应用，如果你不能运用知识，知识的价值就没有被呈现出来。他不认为老师把知识给到学生就完成了任务，必须要教育学生有能力去运用知识。
亚里士多德有一个著名的学生，亚历山大大帝，他影响了世界版图，让人类进入“希腊化时代”。当亚历山大问亚里士多德最追求什么时，亚里士多德回答说：“什么是中庸之道呢？就是在鲁莽跟懦弱的中间。那叫做什么？就是勇敢。我们应该追求的是这样的东西。”亚里斯多德要的是平衡，自制与约束，而且必须是非常严谨的简朴的生活。在这种训练下，亚里士多德的学生都拥有非常强的自我约束和实践知识的能力。
柏拉图：独立思考并学会批评
最后我来到了柏拉图学园。柏拉图像就在一片平民住宅之中，柏拉图学园就是一个公园，非常简朴。
柏拉图让我理解了老师和学生之间应当是怎样的关系。他认为，老师跟学生之间，一定要保持学生的独立思考，这是最重要的部分。
柏拉图认为：“如果我们欲获得纯粹知识，我们必须摆脱躯体并用灵魂来沉思。”他要求我们必须能够真正地去用灵魂去做思考。
关于柏拉图，我有以下几点与大家分享。
1. 洞穴寓言，生动阐明人类困境
柏拉图的《理想国》讲了一个非常有名的洞穴寓言：
在一个洞穴的深处，囚犯们被锁链束缚，面对一堵墙，而且不能回头。影子投在墙上，囚犯们把影子当成了真实。其中一个囚犯被放出来，知道影子的真实源头，知道被骗了。他又被带到洞穴外，看到洞外的阳光时，他发现洞穴中所有的约束实际上都是假象。
于是这个囚犯回洞穴后，告诉其他囚犯真相。然而其他囚犯认为，他是错的，他愚蠢透顶。
这就是柏拉图讲的人类困境。今天的数字时代，困境给我们带来的冲击会更大：
- 什么叫做囚徒和自由人？
- 什么叫做感觉和理性？
- 什么叫做世界的投影和世界的本相？
- 什么叫做谬误和真理？
- 什么叫做众人和哲人？
柏拉图告诉我们善良是可见世界的光源。正如柏拉图而言，在可知世界中最后看见的乃是善的理念，一旦我们看见了它，就可创造美好和正确的事物。善的理念是可见世界的光源。
2. 学生必备两个训练：体育和数学
柏拉图要求学生一定要有两个训练，体育和数学。
为什么一定要有体育的训练？在那个时代，每个人都必须为城邦而战。每个人既是公民，也是士兵，既是诗人，也是战士，所以必须有强壮的身体。在那里，人们通过认识你的身体，来认识你的社会地位。如果你没有很好的健美程度和运动力量，你就不可能成为一个有身份的人。
为什么要强调数学？柏拉图学园门楣上铭刻了：“不习几何者不得入内”。我后来才搞懂为什么柏拉图把这句话刻在学园的门上，古希腊的几何数学其实说的是4门课：算术、几何、音乐、天文。这也不由得让我想起孔子的“六艺”。《周礼·保氏》：“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那个时代对人的培养是，要求你要懂事物的内在机理，需要追求抽象的证据，探索事物的原因和理由，从一个定理发展到另一个定理的观念。
柏拉图学园最独特的意义是，它连接着三位最伟大的人物：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而以后历史上所有的哲学家们，在一定意义上，都是他们的学生。
我们今天讨论的所有学院的概念起点都是柏拉图学园，我们所理解“老师”的概念起点也是柏拉图学园。
写在最后：核心是唤醒自己
老师和学生之间一个非常重要的概念，就是传承人类对智慧和真理的要求。
如果你能够真正地去做一个老师，你就在传承人类的智慧，让我们拥有真正的内在的对话和唤醒的可能性。
赫拉克利特有一句话是：每一个人都能认识自己，都能明智。
任何一位学生，在面对你的导师时，我相信你能折射回来看到你自己；任何一位导师，在遇到学生的时候，你一定要相信，其实是你在回看你自己。所以，核心的价值还是唤醒我们自己。
去年我在重走哲学起源之路时，要求自己再一次地去明智，让自己成长。而我们今天所有问题的起源，都可以回到这三位老师身上。他们所奠定的对普遍性的认识、对人内在善的理解，以及人对自己真正的认知，帮助我们走到今天、走向未来。（本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