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个老兵》 刘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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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知识与囚徒
  每当孩子放学回家,或是要穿过隔壁院子的时候,不管是如何地疯跑,还是如何地高兴,都会立刻安静了下来,自觉地整理衣衫和书包,放慢脚步,小心地伸头去看。如果大伯在院子里,就小心地站好,弯腰行礼,叫一声:“大爹”,在得到允许后才敢离开。如果不在,就飞快地跑过院子,像打了胜仗一样欢笑。
  在我们的心里,本家大伯是一个可怕的人,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就突然冒出来的人。他总是很严厉,在路上遇到了,要先在路边站好,鞠躬行礼,叫“大爹好!”。他不准我们在小院构成的群落里喧闹着追来打去,要静静地走路。他还会考察我们的功课,让我们用木棍在地上写字,又不按老师们的规矩。“巾帕门帘”、“铺笼帐盖”、“车船码头”……他总是用苍老的声音沉静地念了出来,我们便随着他的声音书写,否则头上就要吃到几个“栗凿”。有时候,他会讲英语,教我们用英语问好;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泡上一壶茶,坐在门前的屋檐下讲“三国”,眼睛立刻发亮,腰板挺直,端着一副唱京剧的架子,发出“嘿嘿”的笑声。
  村里有了红白喜事,便会请他上座,写一手漂亮的小楷。他写的对联,没有人不称赞的。只是有一年,被人嫌弃,当做了笑谈。“吃鱼吃肉吃豆腐,烧柴烧炭烧松毛”。主人家以为讽刺自己一代不如一代,一年不如一年,竟是当场扯了对联。但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听到他在痛哭、发疯似地打人、砸东西,尤其是遭到老婆和孩子们抱怨的时候。
  大伯年轻的时候,既上过私塾,又进过洋学堂;参加远征军,打过日本人,后来又在县城的飞机场给美国人当翻译。解放的时候,美国人自己跑了。作为“美帝国主义”的乏走狗,大伯的下场是不言而喻的。没完没了的审查,没完没了的批斗,最后终于安静地待在牢房里,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才回到家里。
  他作为读书人,总是有些不安分的,到学校里去听书,评价说只有一个上海来的老师还可以,其他人不通,实在不行。结果就被警告,不能乱讲乱说,禁止踏入学校。我们自家的小孩子,就成了他扮威严的教育对象了。
  尽管上过洋学堂,大伯的思想仍然是老旧的,他被抓时只有两个女孩子。出来时,大女儿已经招了女婿,有了孙子,但没有跟他姓;小女儿也定了亲,马上要出嫁了。一家人除了自己,好像没有一个读书人。他觉得自己愧对先人,便精心地照顾家族的祖坟,禁止牛马入内,不准别人打柴、烧灰;甚至为自己选好了墓址,挑了石头围了起来,在冬日的暖阳里躺在石头围成的草地上。这些,在村民的眼中,都是不正常的,是“良疯子”的行为。
  2、英雄与乌鸦
  “鬼老鸦”是个中等个子,身材壮实的人。小时候总见他赶着羊群,用一根粗大的木棍挑着一捆柴火,或是扛着一大根干枯的木头,拎着放羊的皮鞭匆匆走过。
  他爱喝酒,只能喝最廉价的散装白酒。有钱的时候,他腰间的酒壶总是满的;如果没钱,他就会用一个空瓶子,到供销社买个一两二两的劣酒,讨人一脸的嫌弃。
  他当过国民党的兵,先是打日本人,然后到了东北,又做为“解放兵”参加了朝鲜战争,受了伤,耳朵被大炮震聋了;人也受到了刺激,有些疯疯癫癫,从主力部队,下放到炊事班去烧火。一次部队集餐,炊事班长要盆,他听做“尿盆”,满满的一盆子肉染上了尿骚味,就这样被转业了回来。
  组织上安排他到东北的劳改农场管理犯人,有一个老犯人年纪大、头发都白了,挑的煤炭又重。他同情心泛滥,帮老犯人挑了担子,可肩上的枪总不好交给犯人,就把它挂在扁担头上。那曾想扁担一滑,枪掉了下来,响了;犯人们乱作一团,枪托也裂开了。场管领导开会,才知道那是判了无期徒刑的“老反革命”。同情“反革命”、“破坏枪支”、“违反革命纪律”等一大串名词在会议上扣了下来,再加上平时有些丢三拉四,就被打发到地方上来了。
  有这样的经历,按说不应该来放羊了,可就坏在了“解放兵”这个身份上了,谁也不敢跟他走近,自己的妻子早死了,丢下了三个孩子,也没人敢再嫁给他。大孩子们传说,“鬼老鸦”的东西很长,能在腰上绕三圈,还可以打鼓。上厕所的时候,要用一个土基架上,以免耷到粪坑里。但谁也没有见过,孩子们只见到过他把一条粗大的白麻蛇挽起来,栓在裤头上,作为腰带,吓得孩子们哇哇直叫。
  他又很穷,哪家有孩子不幸夭折了,或者有不得好死的“短命鬼”,就会给他一瓶酒,三两块钱,或者一升米,用草席卷了送了出去。讲究些的人家,会用一个薄薄的木匣子,要他背在背上,送了出去。他也因此得了“鬼老鸦”的绰号,在民间传说中是专门吃死小孩的。
  要是喝多了酒,他是会发酒疯的。一条粗大的木头,便是他的大炮,木棍是步枪,石头、土块、瓦片,能抓到的一切,都是他的弹药,他的阵地就是自己的菜园子。架上木头,摆好石块、砖瓦,声音变得急切而嘶哑“同志们,打呀!敌人上来了!!”,双手如转动的风车,石头、瓦片如雨点落了下来,看热闹的人群便如潮水一般地往后退了下来。不喝酒的时候,他也是会发疯的。那是一个秋日的晚上,天边的晚霞越来越红,似一片血染红了他的眼睛。突然间,他就丢了扁担,踢翻了晒场上装谷子的箩筐,用装满了稻谷的口袋垒起了阵地,进入到自己的游戏中去了。
  从那以后,他的疯病更厉害了,打雷下雨的声音,往往会变成召唤自己的枪炮,使他半夜里爬了起来进行战斗。他的身体也就一天天垮了下来,头发、胡子花白且杂乱,破旧的棉衣也裹得紧紧的了,不再是那个敞着胸,捐着柴火,急匆匆走过的人了。
  多年后的一天,村里来了穿军装的人,说是落实政策,发放补助。可是“鬼老鸦”已经死了好几年了。老人们都说他没福气,一天好日子都没过过,要是还活着,每个月要领好多钱呢!只有他三个种田的孩子,哭得无声而哽咽。
  3、一生的老兵
  “聋子”姨爹是一个精明的人,不要看他重听,讲话要很大声,侧着耳朵,间或还要增加手势。但大家都说,他是一个明白人。他有一个小本子,做生意的事情门儿清,一切往来的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没有人能挑出毛病。凭借这一手,他与勤劳的妻子一起,养活了六个孩子。
  年轻时到昆明上学,后来当了兵,到缅甸打仗,耳朵被大炮震聋了,退了回来。家里田地少,村子就坐落在一个四面环水的高台上,叫“×家台子”。他们那一片,通称“海子底(diá)”,一色的水面露出的高台上住着人家,都被叫做“××台子”。过去靠打鱼为生,间或做点小生意糊口。
  “大跃进”的时候,上面提出的口号是向水面要粮,水退人进;他便被派去修大堤,挑泥沙。那是南盘江的一段,由于大山的收仄,便在坝子里形成了一片水泽,老辈人就叫“海子”。这个精明的人第一次出了马力,挑大筐的泥沙,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不顾秋冬刺骨的寒风和细碎的冰渣,连肚皮上都裂开了口子,流了血出来。抹上香油、生猪油或者能找到的一切油脂,再用烧饭的柴火去烤,烤热了,烤化了,再用白布缠上,接着干。领导看见了,要把他当做典型;他指指耳朵,双手比划着,听不懂;挣脱了拉筐的手,又去干活了。领导以为这是一个聋子、憨包,是个只会干活的苦力,不会介绍“赶超”的经验,不符合时代的形象,就交代说:“饭要给他吃饱,不能欺负老实人!”在那些日子里,许多人饿肚子,他却基本上能吃上饱饭。
  接着,运动来了。“聋子”当过国民党兵的经历就被人揭发了出来,连同当时的领导、“跃进”模范们一起在台上挨批斗。他充分发挥了“聋子”的优势,要么听不懂,要么牛唇不对马嘴,东扯西拉,搅不清楚,耳光、皮带也没有少吃。
  后来,群众看不下去了,说是欺负老实人、残疾人;他是当过国民党的兵,不过是被抓了夫子,耳朵聋了就回来了;没有害过人,更没有打过共产党。挨批斗的领导们也不愿意,好好的党员、干部,干了一辈子革命,不愿意同一个国民党一起批斗。
  于是,他又回到了台下挑筐子,只是要吃饱的待遇没有了。他表现得很是低落,和谁也不说话,有人逗他,他转过脸去,给人家一个屁股。筐上的绳子不是长就是短,沙土、泥水一路淅淅沥沥的洒;别人帮他弄好,他一会儿又缠住这儿,一会儿又缠住那儿,甚至把工具都忘了,找不到。人们都说,聋子被吓傻了。
  改革开放以后,聋子贩起了木料。分到了田地的农民有了钱,首先想到的便是给自己盖上新房,他的木料生意很是红火,也赚了一点钱。弟兄们和村里人来搭伙,他也不拒绝,但账目决不马虎。人们都说,聋子变精了。
  后来,年纪大了,早年泥水里的病一并发作,住了几次院以后,精神越发不济起来,渐渐地痴呆了。他会一个人神秘地躲在楼上,翻一个铁质的小箱子,里面藏着一个布包,扎的紧紧的布包里有一副肩章,一个奖状和奖章,还有几粒黄铜的弹壳和碎铁片。这个时候,谁要是走到楼上去,一定会招来他的怒骂,就是姨妈也不行。
  有人来通知说,国家有政策了。姨妈便让儿女带他去理发、照相,自己偷偷地把他的箱子拿到民政局去登记了。回来后,痴呆的老人变成了公牛,抓着妻子厮打,把她的中指扭骨折了。
  到了后头几年,他更是不清醒了,嘴里总是嘟哝着:板桥、保山、腾冲……一些陌生的词语,人们猜测那是他当兵到过的地方。家人一不小心,他就会丢失,有人不止一次看到,他拖着自己的拐杖,在葡萄地里匍匐前进。
  终于在一个大雨的夜里,他自己悄悄地起来,弄开了锁着的门,僵直地举着手杖,瞄着前方,死在葡萄沟里,身后是爬过的泥水。民政局的人来了,带去火化,用一个精致的木盒送了回来。有志愿者致辞说:一日当兵,一生是兵,你是我们永远的老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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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作家简介:刘寥,男,汉族,大学本科毕业,高级教师。爱好文学,笔耕不辍,偶有小文见著,则为一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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