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汝法:“连珠”略说
“连珠”作为一种文体,几乎已被遗忘。本世纪四十年代以来,文学史似乎罕有提到它,各种古文选本没有选取它,大学、中学语文教材也没有录用它。
刘盼遂、郭预衡主编的《中国历代散文选》(一九七九年第一版),很有识力地选了陆机的《演连珠》三首,给“连珠”这种文体以应有的地位。
关于“连珠”,晋傅休奕《叙连珠》说:“所谓连珠者,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而作之。其文体辞丽而言约,不指说事情,必假喻以达其旨,而览者微悟,合于古诗讽兴之义。欲使历历如贯珠,易看而可悦,故谓之连珠。”傅休突对“连珠”名称、特点的阐述是正确的。至于“连珠”是否是“兴于汉章之世,班固、贾逵、傅毅三子,受诏而作之”还是个问题。查《汉书》《后汉书》本传,都没有“受诏而作之”的记载。《梁书·文学上·丘迟传》倒有一段受诏作连珠的记载:“时高祖著《连珠》,诏群臣继作者数十人,迟文最美。”
“连珠”体,现在所见到的以汉扬雄、班固的《连珠》为最早,继作的有晋陆机的《演连珠》、南朝宋庾信的《拟连珠》……至清代还有王夫之的《连珠》,其间“广连珠”“畅连珠”等,名称不一。“丛书集成”初编,还把明刘基、王的《拟连珠》《演连珠》汇集为一册。可见,“连珠”体在文学史上似有书它一笔的必要。
明徐师曾《文体明辨》说“连珠”是“借物陈义以通讽谕之辞”,是正确的。综观从扬子云到王夫之的篇篇“连珠”,至少有如下几个特点:
第一,言简意赅。陆机在阐述“威武不能屈”一则“连珠”中,先以老幼妇孺皆知的虐暑涸阴之隆,不能易火、冰之性为喻。继用六国合纵而秦吞纵灭之;鲁连决心蹈东海而死,不忍为之民;武王伐殷,流血漂橹,伯夷叔齐登西山及饿且死等历史典故为例证。“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结论就不言而喻了。而这则《演连珠》只有四十六字:“臣闻虐暑熏天,不减坚冰之寒;涸阴凝地,无累陵火之热。是以吞纵之强,不能反蹈海之志;漂卤之威,不能降西山之节。”
第二,设譬说理。“连珠”继承了传统设譬说理的手法,“假喻以达其旨”。陆机在另一则《演连珠》中,以弦“曲终则改”、镜“触物则照”为喻,说明要深入了解客观事物“千变之容”,不能死抱本本,“挟情适事”。这种哲理,对我们今天又何尝没有借鉴作用呢?虽然早有洋洋千言的《吕氏春秋·察今》等文,而这则《演连珠》只有四十二字:“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畜形,故触物则照。是以虚己应物,以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第三,逻辑推理。这似乎就是傅休奕说的“历历如贯珠”。“逻辑”这个名词是“进口货”,而逻辑推理的方法则古已有之,如《庄子·秋水》“濠上”之辩等不胜枚举。“连珠”就是成功地吸收了这种逻辑推理,而且压缩在极简约的文字里,当然是一种创造。孟子有句名言:“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后人有作注疏的,也有做了大块文章的。但是,明人刘基在一则《拟连珠》里,先以“鉴能照物,翳之以尘则不可照;水能瀚物,淆之以泥则不可瀚”的比喻为前提,然后得出结论:“故身明明,斯可以使人明明;政缓缓,不可以责人缓缓。”全文只有四十二字。再看明人王一则五十字的《演连珠》:“臣闻网以纲为总,服以领为尊;纲举而目自张,领振而裔乃循。是以道者政之领,圣人修道不修政;吏者民之纲,圣人治吏不治民。”
这里用比喻论证推理,深刻地阐明了道与政、吏与民的关系,而且可以分明看出它脱胎于《韩非子》。
现在我们读一读“连珠”,我想对那些动辄洋洋万言,是不无启发的;大学生、中学生读读“连珠”,对训练逻辑思维、学习修辞作文,也是有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