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黄昏起飞(十六)

黄昏起飞  (十六)

石在自在||海南

十六、航炮弹壳

应善之心大约人有。

或可容许立地成佛。

工作组的领导们带着车元田送给他们的一包包土特产打道回府了,当然还带走了否定那封匿名信的各类旁证材料。官场上有些事还真是心照不宣,工作组的领导们对于那些包厢里的诱惑虽然绝口不谈,内心里却是不约而同地心驰神往,这一趟琼西之行虽然仓促,却使工作组的领导们由衷地感到开放的海南是如此多姿多彩,却原来自己是已经把自己压抑得太久了,而一旦自由放纵起来,这世界竟变得如此妙不可言。至于那封匿名信,既然琼西是这么一个如此开放的地方,那些男男女女磕磕碰碰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况且调声岭度假村被打砸后的惨状就摆在那里,铁证如山,泾渭分明,他们已经有充分证据说明胡军的行为是惩恶扬善,充其量不过是卤莽了一些,只是有些越界而已。

工作组的领导们走了,胡军在受到颇为敷衍的口头批评后官复原职,依然经常巡视在琼西的大街小巷里,只是不再敢轻易出手。西天酒店依然冷冷清清,蓝天酒店依然高朋满座,而调声岭度假村则渐渐地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为筹备明年调声节而扩建调声岭度假村的款项仍然没有着落,谷德旗发现近来王折与阿云的接触倒颇为频繁,他问过王折是否在跟阿云洽谈投资的事情,王折却说绝对是在谈情说爱,毫无功利目的。这可能吗?谷德旗一直不太相信像王折这样的人也会堕入爱河,总觉得说不定他又有什么鬼名堂,这么多年了,他总是云山雾罩真真假假地让人捉摸不透。不过,此时谷德旗倒希望王折说的是假话,也许他正在劝说阿云投资调声岭的扩建工程?

自从那天晚上跟车元田在蓝天街上走了一趟之后,谷德旗常常为独立师的前程感到有些担忧,他真没想到这支曾经能征惯战的部队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一旦发生战事,独立师何以拒敌?也是从那晚以后,谷德旗倒是一反常态地经常去车元田家,每次去并不单单是为了给车天飞治病,他总想找个机会好好地跟车元田谈一谈关于独立师的事情,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且不说当年的那些龃龉,他似乎觉得以自己如今的在野之身,跟车元田谈独立师的那些正经事好象很难启齿,到底应该从何说起呢?

又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谷德旗让王卉开车送他到车元田家,因为车天飞的治疗已进入关键阶段,近日来连续为车天飞做那种非常吃力的点穴按摩,已经使他元气大伤,时常有恍恍惚惚的感觉。

王卉看出了谷德旗的身体状况:“我虽然不懂中医,不过看样子你这种治疗很吃力,要不要缓一缓?”

谷德旗苦笑了一下:“到底是神经科医生,还真是见微知著,不过当年我师父说过,这种治疗是施治者与病患者的某种应和修为,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到了治疗的节点,我还是坚持一下吧。”

王卉无语,弄不清谷德旗为什么对车天飞这么关心。

王卉送谷德旗到车元田家里时,车天飞已经可以站起来迎接了。谷德旗知道这种点穴按摩治疗已经到了阴阳碰撞的节点,不由得先轻轻舒了一口气。谷德旗打量了车天飞一下,依旧叫他在木板床上躺下后调息闭目,然后依旧关上房门,边治疗边对车天飞说:“孩子,今天你尽可以展现你的想象力了。”

“想什么都可以吗?”车天飞问。

“可以,想什么无法规范,不过你想象的内容那就是你自己的命运。”谷德旗坦率地回答。

车天飞对谷德旗的回答似懂非懂。他虽然闭着眼睛,但是仍然感觉出谷德旗的治疗手法比平时还要重一些,随着从头到脚的经络梳理,车天飞感到一阵痛彻心脾的畅快,慢慢地进入了迷迷糊糊的幻觉状态。

渐渐的,车天飞居然又一次很快地看到了一个白色的光点在眼前跳闪,渐渐地,在幻觉中竟然出现了一架从未见过的新式歼击机。

“你看到什么了?”谷德旗似乎能够感知到车天飞的心理变化。

“飞机,好像是一架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式歼击机,我们国家自己制造的全世界最好的歼击机。”车天飞闭着眼睛回答。

“去看看吧。”谷德旗鼓励他说。

车天飞如同梦游一般居然从木板床上站起来了,依旧闭着眼睛,却终于迟疑着踉踉跄跄地迈开了步子,向在幻觉中出现在眼前的那架全世界最好的新式歼击机摇晃着走过去……

王卉偶然注意到,车天飞的腿部肌肉依然有力,这让她感觉有些匪夷所思。

“往前走,继续往前走,向右拐,再向左拐,往前走……”谷德旗边说边打开房间的门,用口令指引车天飞自行走出自己的房门,慢慢地向那架“国产的新式歼击机”走过去……

车天飞闭着眼睛蹒跚着走到了客厅,客厅里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天飞,你睁开眼睛吧。”谷德旗也非常兴奋地说。

车天飞睁开了眼睛,那架新式歼击机从眼前消失了,只见在客厅里的父亲和王卉等人都站了起来,全都惊喜地看着他。

“谷叔叔,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车天飞大声欢呼着在客厅里来回走了几步,尽管脚步踉踉跄跄,但是他确实能站起来走路了。

车元田激动得紧紧地握住谷德旗的双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霎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一任莫名的泪水纵横,一任无法言说的感激之情在胸中奔涌……他没有想到,今生今世自己的儿子还能再站起来走路。

谷德旗笑眯眯地看着车天飞,然后让他坐下来,告诉他不要着急,要循序渐进,逐渐增大运动量。

客厅里出现了沉默,大家全都惊喜地看着谷德旗和车天飞,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中的激动常常能够改变某种机缘。

“老同学,你来,我送你一样东西。”车元田打破了沉默,不由分说,拉着谷德旗向楼上那间自己的书房走去。

谷德旗看到,车元田的书房里倒是以自己当年获得的三等军功章为主轴展示。

“你看,这是什么?”车元田指着一个在书桌上矗立着的金光灿灿的航炮弹壳问。

“这当然是一发航炮弹壳。”谷德旗弄不明白,以车元田这样的一师之长,为什么偏偏这么稀罕这个平平常常的航炮弹壳。

“这就是你置A—6A于死地的那发航炮弹壳,当年军械师从弹链上取下来让我交给你的……”车元田说到这里象个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

今生今世,谷德旗第一次看到车元田真诚的赧颜。

黄色的航炮弹壳静静地矗立着,虽然它已经光荣的完成了自己的发射使命,却依然时时刻刻让人们记起它当年勃勃的英姿。

“一个多么有意义的纪念品,现在完璧归赵,物归原主。”车元田恋恋不舍地从案头拿起那个航炮弹壳双手交给谷德旗。

谷德旗心里明白,这并不是置A-6A于死地的那个航炮弹壳,那个弹壳已经随着与F-101迎头撞去的开炮沉入海底。不过,这毕竟是那一次空战的纪念品。

谷德旗郑重地接过弹壳,非常认真地端详了一下又把它放回了原处,他并非不想要这个珍贵的弹壳,他经历过的那四次空战至今并没有留下一件纪念品,此刻他确实非常想要这个弹壳留作纪念,但是他立刻觉得不应该取走它,这个擦得铮亮的航炮弹壳对车元田来说也许更为重要。他忽而想到,车元田如此珍爱这个航炮弹壳也许是出于对某种人生境界的向往?因为大家毕竟都是军人,都是男人;因为大家毕竟都曾经是歼击机飞行员,都渴望建功立业,因为可能还有些永远也猜不出来的原因……

谷德旗的举动让车元田感到了诧异,却也隐约感觉到了对方的善意。

谷德旗在走出车元田的书房前,特意回过身来,再一次看了看那个弹壳,蓦然之间,他发现弹壳旁边还有一个漂亮的浅绿色的发卡,他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杨梦好象曾经佩带过一个类似这样的发卡。

谷德旗心里明白,把这个浅绿色的发卡与这个弹壳置放在一起,说明了这个书房的主人对它们给予了同样的珍视。

车元田不经意地发现谷德旗注意到了那个浅绿色的发卡后显得有些紧张,一直到谷德旗的视线离开那个浅绿色的发卡后才如释重负。

善意的选择与选择的善意几乎同样飘渺。

车元田从仓库抱出一坛陈年加饭酒,执意要留谷德旗和王卉一起吃晚饭,谷德旗告诉他自己在为患者治疗后绝对不能喝酒,尽管车元田一再挽留,谷德旗还是坚持要走,车元田猜想谷德旗这种神秘的行医方式也许真是有些什么特别的禁忌,也就不再强留,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此生此世一定要重重地答谢谷德旗。

谷德旗没有说什么,却分明再一次感觉到了车元田少有的真诚。

走出车元田家,一团橘红色的夕阳透过暮蔼迎面照来,谷德旗顿时觉得一阵晕眩,旁边不远处的那个歪水塔竟然莫名其妙地在眼前跳起舞来,他知道情况不妙,正要去扶旁边的一棵相思树,王卉赶紧冲过来扶住了他。见谷德旗这个功夫很深的人在为车天飞治疗后竟虚弱成这般模样,一直站在门口目送客人的车元田明白谷德旗为自己的儿子治疗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略一惊愣间,他非常感动地冲上前去握住谷德旗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老同学,唉,你看这……”

“没什么,老车,都是你当年修的这个歪水塔在作怪。”谷德旗勉强撑持着强自露出了笑容,指着那个修歪了的水塔,轻轻地对车元田说,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提起当年那些不愉快的事情。

谷德旗没有想到,车元田只是尴尬地摇头嘿嘿一笑,却分明流露出几分真诚的愧疚。

王卉还从来没有见谷德旗如此虚弱过,赶紧开车把谷德旗送回了度假村,挽着谷德旗的胳膊把他送到了木楼上。这么长时间了,王卉终于找到了一个与谷德旗亲近的机会,到了楼上仍然不愿意放开谷德旗。

谷德旗笑着对王卉说:“哪有那么严重,我师父传给我的这套点穴按摩法,在经络梳理的最后阶段确实要费劲些,我自己的功力本来就不够,又多年不练了,所以有点吃不消,休息一下也就没事了。”

“不,大哥,你老了。”王卉依偎在谷德旗的身旁,轻轻地抚摩着他鬓角的白发,眼含热泪喃喃地说。

谷德旗心头一颤,不知从哪里升腾而起的一股热流直冲心田,一种久违了的感觉躁动不已,撩人心扉。他强自抑制住自己的感情对王卉笑着说:“你也老了,是该嫁出去了。”

“好呵,就嫁给你吧。”王卉倒是顺水推舟,非常认真而平静地说,一点也不象开玩笑。

“别瞎说,别瞎说,别……”谷德旗陡然一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同时对自己刚才升腾起来的那股情欲感到羞愧,哎,男人,男人为什么不知不觉地就会升腾起那样的想法呢?

“你不要用这种对待小孩子的口气跟我说话,你也用不着掩饰自己,我知道你喜欢我。”王卉非常平静地捅穿了那层窗户纸。

谷德旗心头一惊,很快地瞥了王卉一眼就把视线移到了窗外,夕阳已经完全沉没了,只剩下那片依稀的光芒与即将落下的夜幕相对无言。是的,在这之后,大千世界的辉煌明晨将再次升起,但人生呢?人生毕竟只有一次感悟,上苍一般只分给每个人一次真正的感悟,把握则有,失之则无,好像是谁说过这机会时常在夕阳西下时呈现,以便把漫长的思索留给长夜?

王卉象个温柔的妻子那样忙忙碌碌地服侍着谷德旗,竟使得谷德旗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其实平时王卉也是这样服侍他的,或许是过去他没有注意到?或许是由于刚才王卉亦真亦假地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天黑了,谷德旗转而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的电视屏幕发呆,电视里演的什么他几乎是视而不见,眼前好象只有黄昏即将逝去时那道蓝色的空寂而苍茫的微光。

王卉依偎在谷德旗的身边睡着了,一阵冬夜的霜气从窗外袭来,睡梦中的王卉又往谷德旗的身上靠了靠,高傲的脸庞上毫不掩饰地洋溢着甜蜜和惬意。

谷德旗轻轻拍了拍王卉,看叫不醒她,便只好把她抱到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后谷德旗想马上离开,却又忍不住站在床前端详了她很久。

王卉睡得很安详,只有那带点野味儿的嘴角不时挑战似的翘一下,睡梦中又不知对谁流露出她那一以惯之的审视,唉,这神经科医生的职业眼神,她又在推测什么呢?

谷德旗看着王卉的睡态很想把她叫醒,很想跟她聊一聊关于梦中的推测,很想逗她说也许这就是你仍然待嫁闺中的原因。

谷德旗最终还是不忍心把王卉叫醒。

夜更深了,窗外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细雨,滴滴哒哒的声音打破了调声岭度假村的宁静。王卉翻了个身,丰润的嘴角又挑战似的翘了翘。

谷德旗蓦然觉得这样盯着看一个熟睡中的女孩子不太恰当,便转身走到了阳台上。

细雨仍然不紧不慢地下着,云层压得很低,渐渐地,黑黝黝的调声岭连轮廓也被雨幕吞没了,只有窗下的芭蕉叶被屋内的灯光映照得风姿绰约。

谷德旗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凉的晚风,陡然从心中升腾起一股沁人心脾的痛快之感。是的,谷德旗觉得今晚很满足,他看到,睡梦中的女人真是别有一番风韵,过去他也曾想好好看一看睡梦中的妻子,看自己的妻子总是天经地义的吧?然而,杨梦从没有让谷德旗如愿过,不管她睡得多么踏实,只要谷德旗一站在她的面前,只要谷德旗的视线一接触到她的身体,她都会鬼使神差般地立即醒来,睁着那双洞察一切的大眼睛与他对视。当然,那也是他们新婚燕尔时的事情了,很快谷德旗就失去了那分兴致,更不用说解甲归田以后了。

插图/网络

作家简介 

石在自在:老三届老海岛老兵老说老话。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不忘初心,砥砺前行

冬歌文苑工作室

名誉顾问:戢觉佑 李品刚

文学顾问:周庆荣 王树宾 白锦刚

法律顾问:王   鹏

总编:琅    琅

副总:蔡泗明  倪宝元  赵继平

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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