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品读】与孙悟空身世相关沉调 | 曹寇

祖父不识字,但有大学问,会讲故事。说起三国岳武穆来要比刘兰芳好。我这样说不是故意拔高他老人家,因为我知道在他们那一代人里,有刘兰芳叙事、摹绘能力的人太多了,多到人人能蹲在旮旯呱一段古。我还记得有一个侉子不仅能说还能唱,但我现在只能说:他唱得真好。

然而,这一代人现在死了,所以我的祖父不死也不行了,我只能常常把自己投入到记忆里去感受那种源自宋元瓦舍勾栏、口口相传已千年的最鲜活的历史和传奇。基于此,我必须承认,《水浒传》、“三言两拍”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

祖父对孙悟空的石猴出身不持异议,他说,石头变成猴子是有原因的,否则所有石头不都变了猴子?!原来南海观士音一天行过此石,累了,歇歇小脚,但没想到“那个来了”,滴了两滴在石头上。好看得要人小命的观士音脸红了,赶紧飞升。然后,一个樵夫,经过,尿急。他是一条野汉子,荒山野岭的,对着那大石头就尿。轻松了,走人。于是,石猴出世了。

除了祖父这样说过,我从未在已知版本里找到类似的说法。祖父一死,我为自己掌握这样的“海内孤本”异常自豪。迟迟没有将它写出来的原因是--这个故事太好了!

应该看出,故事是一个关于性关于礼教的话题,但一点也不肮脏,一点也不势利,极其自然,几近于道。我想这才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充满生机。

我从二十二岁开始写小说,但我终于发现我写的东西不是中国的,比不上祖父。我也知道现在有名的作家大多是操着洋腔怪调叙述的,推衍开来,写其他文字的,亦然。中国的东西没有了,它只是我们一个梦,永远停留在了古代,泛着夕阳的黄。想起来我们确实愧对列祖列宗啊。现在北方还有少许陈腐中国的霉味,南方没有了,彻底断绝只在朝夕。最后中国人对中国的了解大概只能够得上“汉学家”的水平。

说实话,中国人有做遗老遗少的传统,但同时也很健忘,势利和秩序是健忘的根源。思想启蒙在五四时期只形成一个受精卵大小便因国内革命战争和民族战争胎死腹中了。1949后,意识形态的作用,原则上似已毋须启蒙了。1989后的经济热情更是冲淡了思想革命的迫切性。所以现在剩下的是十二亿古不古、今不今的炎黄子孙。古的是劣根,今的是媚骨(媚洋、媚金、媚俗或媚雅)。

西方世界是通过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工业革命才走到今天的,中国没有无论是形式还是内容上相似的过程。西方人以革命者的健康态度保持对被革命者应有的尊重,中国却始终堕落在成王败寇的历史宿命里轮回。何清涟说,构成当今西方世界的四大支柱是:古西腊哲学、古罗马法律、古希伯莱宗教和罗马城邦共和制。那么我们中国呢,难道是养尊处优的京剧、是满汉全席、是书法、是中国功夫?这些东西真能代表东方吗?再问:当今中国是什么?是成圣做佛的孙悟空还是好莱坞的花木兰?

抄一段《淮南子》以斩此文: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雨波点评:祖父的故事说得好,很典型的中国的民众文化。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讲,生命是在不断地和过去的告别中获得永生的,包括所有我们所眷恋的东西。适者生存,是生物和社会存在的法则。一种文化,一种思想,一种习惯,唯有有其生命力,才能延续。当每一个时代的“时代人”被新生代所取代的时候,我们总是听到他们讲一代不如一代,听到他们把“堕落”的今日 和“美好的旧时光”(the good old days)比较,感慨“愧对列祖列宗”。遗老遗少并不是中国才有的特产,一个失落了本体(Identity)的自己终究是可悲的,所以游子思乡,遗老念旧。但是,生命有如萋萋的芳草,每一代后人(包括我们自己)总是向先辈们证明了他们承前启后的顽强的生命力,所以,中国的人文精髓必将永世长存。

本文的最后一段有点离题。作为回应,我想说,中国正在走出成王败寇的轮回,一个真正为了人民谋利益的领袖层是有宽阔的胸襟的,因为他们不用依靠高压来维护自己的领导地位。每个人的成长之路都是独特、唯一的,我们不必因为没有西方的经历而自卑,西方也走过许多弯路(例如法国革命)。相反,如果我们能善于别人那里吸取教训和营养,反而能事半功倍,把中国的事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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