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华章21]把秧安放进大地(下)
周华诚
父亲带着孩子来到田间。他手上拿着稻秧,俯身与孩子耳语。
事实上他们内心都隐藏着一个希望,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这个世界的所有秘密都传授给年幼的孩子。
这时他会想起自己的父亲,曾经对自己耳语过的那些话。那些话具体的章节与指向的事实都已经模糊不清,早已在时间里飘散,但是耳语的动作与意义却清晰无比地流传下来。
他不会告诉孩子一屁股跌进泥水中是什么感觉。除非孩子自己真的一屁股跌进泥水中,这种感觉才能被准确地传达。所以看到孩子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行走在泥水中间时,他一点儿也不紧张,他甚至有一点儿希望孩子脚下能滑一下,小小地滑一下,然后果真,孩子一屁股坐进泥水中。
还有一些大侠遵循着自古以来的习惯,沉默不语。
他们在练习一种绝世武功。很多时候这个世界的人们并不怎么理解他们。村庄中的大部分人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他们总是很快知道哪些地方最缺什么工种,哪些地方的老板开工资最慷慨大方,他们洗干净了脚就奔赴那些地方去了,过年的时候带回很多年货和现金,过几年在村庄里把楼房就造得又高又漂亮了。
另一些大侠——毫无疑问是极少数——他对自己年复一年盖进泥土中与青秧一起生长的指纹坚信不移,或许是指纹拴住了他,谁知道呢。他有些惧怕外面的世界,他只对父亲教给他的关于庄稼的那些事情熟稔于胸,胸有成稻,底气十足,喉咙梆梆响,对此他是有发言权的。而对于田野之外的事情他不予置评,甚至带着摒弃的态度,他有时也试图遮掩自己的心虚和怯懦,面对那些过年的时候带回很多年货和现金的人总是底气不足。所以他从人群里折返,又回到庄稼中间,用一把年久不必修的锄头这里挖两下那里挖两下。起先那把锄头有些滞,有些冷,渐渐地那把锄头开始热,开始熟,继而开始柔,开始活,开始行云流水,开始凌波微步,开始蝴蝶穿花,开始鹞子翻身,开始风摆荷叶,开始叶底藏花,开始风起云涌,开始长虹挂天。然而最终是以点到为止,以马踏残雪收尾。他歇下锄头,望向远处天边下的青山一片,抽烟。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一种功夫。
也很少有人知道,这是一种门派。
如果我是周星驰,我会来拍一部这样的电影。这一次很幸运地,我们在田野中间遇到了他们。我们向他们讨教一招半式,他们起先很迟疑,后来很高兴,觉得终于遇到了知音。这些年已经极少有人对他们的武功感兴趣了。
我与父亲一起,穿过江南的梅雨季节,去田里插秧。我离开这个叫常山的故乡已经多年,离开这片叫稻田的土地已经很久。
现在,我回来了。
在我的身后有几十个人,他们都是从大城市而来。最远的一个,是从一个叫做伦敦的地方来的。来干什么。只是为了插秧。 父亲抬起头,在这个烟雨朦胧的清晨,这位稻田大学校长同志面向稻田所有的来宾举起手来。他的手中有一株青秧。他把这株青秧举给大家看。然后,他弯下腰身,恭恭敬敬地,把这株秧,稳稳地安放进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