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错过曹雪芹

“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是鲁迅对《红楼梦》的经典描述,色空两个层面都暗含其中。“苍凉的手势”则是张爱玲小说的典型姿态。张爱玲从不回避《红楼梦》对她写作上的影响,她清楚地说:“这两本书(《金瓶梅》与《红楼梦》)是我的一切的来源。”

但影响自有其吊诡之处。在张爱玲眼里,人性的真相不过是些让人哀矜的苟且龌龊,普通人“不彻底的”庸俗味道弥漫了整个时代。她笔下,人是暧昧的,情是暧昧的,美也是暧昧的。但曹雪芹似乎刚好相反。他笔下的人、情、美都是鲜明的,不确定的反是他自己的立场。

他们留下了两个世界。“悲凉”与“苍凉”,终究还是不同。半生之后,张爱玲一掷十年光阴,写了《红楼梦魇》。没人怀疑这是一场漫长而真心的追随。毕竟,若没有这追随,也就不必说错过了。

主讲:计文君

作家,艺术学博士,

中国现代文学馆副研究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喜欢《红楼梦》的读者,往往也喜欢张爱玲,因为气味相投。张爱玲的作品中弥漫着非常浓烈的红楼气息,她一生都在消化《红楼梦》带给她的东西。

王国维评价《红楼梦》,说它是“悲剧中之悲剧”。鲁迅先生评价《红楼梦》,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悲凉之雾,是有别于“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另一种气息。在悲剧美学上,它把中国叙事提升到一个可以跟世界对话的高度。

悲从何来?是一种无奈的情绪?是一首挽歌?不只是这样。和悲相关的有两个字,一个是“悼”,一个是“悯”。人生不可能永远欢欢喜喜,唱着“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那是麻醉剂。不为人存在的有限性感到悲哀的作家,连深刻都谈不上。

诸多美好生命逝去,薄命司里的女儿让人扼腕叹息。曹公以一片悲金悼玉之心提出一个问题:弱小的、微尘般的个体,面对艰难尘世,如何寻找生命的出路?

“美丽而苍凉的手势”是张爱玲写下的一句话,出自《金锁记》。后来有很多传记、论文用这句话评价她,仿佛女作家一语成谶。

怎样的手势才是苍凉的?这实在是很难具象化。眼前似乎浮现了一双带着镯子的纤细的女孩的手,在半明半暗之间,伸出去,又缩回来……可是依然不够。因为所谓苍凉,必定有一个更宏大的背景。

张爱玲的所在之地,是战争期间的孤岛上海。破坏已经来了,更大的破坏还要来。世界茫茫的威胁近在眼前——这是一个苍凉的背景。

傅雷曾评价《金锁记》是“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他惊叹于张爱玲的才华、认知的深度、巨大的表达能量。然而爱之深,责之切。他又深感遗憾,觉得女作家的趣味似乎被牵引到别的地方去了。在《倾城之恋》里,他只看到白流苏和范柳原近乎无聊的调情。

面对傅雷的评论,张爱玲非常不领情。她写下《自己的文章》一文,曲折地表示,傅雷的表扬,没表扬在点上;批评,她也完全不接受。对于傅雷提出的问题,张爱玲有自己的主张,而且她用了一生来贯彻她的主张。

《红楼梦》的生长机制和召唤结构

在《红楼梦》里,是有稳定的天道秩序的,虽然这个秩序摇摇欲坠。如今我们很容易得出一种朴素得近乎幼稚的结论——历史局限性,认为有些东西是注定进入历史垃圾堆而注定消亡的。有这么简单吗?如果作家的理解这么简单,《红楼梦》至少不会动人。

有人用四书五经的伦常道理解读《红楼梦》,我们发现它在那样的话语系统中可以成立。索隐派建立了一整套复杂的影射体系,也可以成立。《红楼梦》巨大的阐释空间,来源于作者本身的多元。

完美的作品,是一种高于人的存在,因为它自己具有生长机制。这种作品的维度非常丰富,可以产生无数折射面。当然,作家在创作时肯定不会想这么多,但他确实有通过编织情节、塑造人物,搭建一个不断生成意义的架构的本分。这,就是小说家的手艺。

而语言作为媒介的最大特点,是需要阅读者的深度介入。我们通过自己的知识阅历、生命经验去想象人物。文字经过我们的脑回路,由我们共同参与完成它的形象、意义的生成。我把这称为“召唤性结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个体,召唤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同的。

高光照亮的晴雯,以及光芒之外

我们可以用一个人物来说明问题——《红楼梦》中的晴雯。晴雯漂亮、手巧、心直口快,但她性情暴烈、恃宠而骄。我们知道她有缺点,但这似乎并不影响我们对她的喜欢。为什么?因为实际上,我们喜欢的晴雯,是被高光打亮了的部分。从哪儿来的高光?从宝玉。

我们是和宝玉一起观看这个人物的。倘若换一个视角,比如换成角门上的婆子,看一个小丫头成日里大呼小叫、骂骂咧咧,比主子还难伺候;换成王夫人,看自己儿子房里的丫头“水蛇腰,削肩膀”,一副极度张狂的样子——我们又会怎么想?

晴雯被陷害、被冤枉了,这引起我们的同情。但我们同情的来源,依然是宝玉的长歌当哭,是宝玉本人对晴雯饱含深情的认知。如果让我们完全用自己的生命经验来观察,把晴雯放在职场、家庭、朋友闺蜜的圈子里去看,那种娇奢傲慢、掐尖要强、永远不让人的个性,我们真的会喜欢吗?

古人讲君子要避瓜田李下之嫌,而晴雯显然缺乏这种意识。撕扇子,对宝玉和晴雯来说真的是欢乐,但这欢乐触碰了多少禁忌,冒犯了多少人,引起了多少猜疑。

面对嫌疑,王夫人的态度是彻底杜绝。不管晴雯究竟是否勾引了宝玉,妖精一般的东西,就要赶快退送。晴雯被逐,婆子们都念阿弥陀佛,说是“今日天睁了眼”。可见晴雯的悲剧,也因她自己行为不当,惹了嫌疑,触了众怒,积了怨气,这才导致周围各方势利共同绞杀。

晴雯的悲剧,在今天依然每天都在发生。很多职场新人、“公主病”患者,身上都有她的影子。这是一种非常典型也非常普遍的人格特质。

《论语》里说:“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有一种所谓的“勇”,其实是冒犯、无礼;有一种所谓的“直”,是攻击别人的短处或揭发别人的隐私。那么,晴雯的“勇”真的是“勇敢”的“勇”吗?她的“直”是“正直”的“直”吗?从这层意义上看,宝玉的褒赞之情也许未必成立,而读者总以“直烈”为晴雯的标签,以“柔奸”为袭人的标签,其实都是成见,或说是教条。

教条是什么?是把我们的经验概括为规律。我们每时每刻都容易陷入教条,而曹雪芹的风格是:破一重立一重,立一重破一重。有宝玉的长歌当哭,必然有婆子们的“阿弥陀佛”。这是对立的两种声音,虽然有强有弱,但不会让人听不见。

就这样,在《红楼梦》里,我们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随着我们的阅历越来越丰富,对人生的理解越来越深,那些声音也在不断地变化、生长。

曹七巧:从“彻底”到“不彻底”

张爱玲《金锁记》中曹七巧的形象,和黛玉或晴雯很像。掐尖要强的背后是什么?是无依无靠,极其敏感,随时准备用战斗的姿态捍卫自己的自尊心。这也让人想到《金瓶梅》写的西门庆太太中最穷的一个——潘金莲。她们都近乎不顾一切地维护自己的尊严。

曹七巧这个美丽的、生命力强悍的年轻女性,被迫和一个残疾人拴在一起,生下儿女。和小叔子的几次有名无实的调情,在她心里种下了根。但在她的世界里,是绝无宝玉这样的人存在的。张爱玲笔下的一系列少爷,有的只是和宝玉相似的软弱、不肖、面对现实的无力感。

守了寡,分了家,小叔子到了她跟前,在七巧心里升起一瞬间的温情。然而她转念想到,他是来要她的钱的。这一转念使她暴怒起来。就在这一念之间,她人生中这一点点温情的可能性就结束了。她剩下的生命,就像个不断上紧的螺旋,披了黄金的枷锁,用一种疯子般的机警和审慎活着,吞噬女儿的幸福,扼杀身边的一切人。

张爱玲说,她笔下所有的人物都是“不彻底的”,只有曹七巧除外。黄金如枷锁,在小说层面来看,是一个非常浅的设定,并不蕴含很深刻的认知,虽然她的文字实际折射出来的,比她自己描述的要丰富得多。

15年后,张爱玲改写《金锁记》,删掉了原文中最惨烈的一笔——关于七巧扼杀女儿幸福的部分情节。她又在七巧和小叔子之间,放入了一点真情,让故事柔和了许多,“不彻底”了许多。在张爱玲笔下,没有那种不转身的、密不透风的恶,然而冷得彻骨,让人绝望。

张爱玲:难以容身的世界

不管“美丽而苍凉的手势”多么动人,张爱玲笔下的那些女孩,其实都和“美丽”二字离得很远。她笔下的世界,是让人难以容身的世界。

《倾城之恋》让我们看到,多少爱情故事,其实不过就是无聊的调情,探戈舞一般的博弈——或许直到今天还是如此。同样没有改变的,是女性难以维护的自尊,是整个社会语境对女性精神和肉体施加的压力。

白流苏是典型的失婚的剩女,而且没有经济能力。在当今社会,一个经济足够自主、内心足够强大的女性可以通过不婚来维护自己的独立性,但是客观来讲,如今的社会环境其实比七八十年代更恶劣了。美丽几乎变成一种道德诉求,不美是罪恶。穷、胖、丑,所有这些词语都变成一种无形的压力。标准是怎么来的?依然来自一种取悦过程。

就像白流苏,她能动用的全部资产就是她自己的身体。爱情于她而言,是一场华丽而风雅的卖淫。除了对长期饭票的关注,我们在她身上几乎看不到别的人性风景的可能性。最终,当所有的努力付诸流水,什么成全了她的明媒正娶呢?一场战争。

到如今,我们的文化处境也没有多大改善。某某女嫁了高富帅,某某女娶了小鲜肉……很多时候,女性依然需要在两性关系里彰显自己的力量,而这对自身而言其实是一个近乎侮辱性的判断标准。实际生活里,我们要面对的问题更多了,处理方法依然很难找到。

曹雪芹:涵养生命的生机

“悲凉之雾”和“苍凉手势”,两边都是“凉”,作者的主观态度却非常不同。为什么曹雪芹有那么多泪?但凡有泪,都是不甘心。张爱玲的泪都没让人看到,留给读者一个创伤性的世界,过于冷酷、逼仄、阴暗,不宜久留。而曹雪芹留下的世界,可以久留,可以盘桓。对比来看,我们反倒确认了《红楼梦》的温暖和滋养。

张爱玲说喜欢“参差的对照”,所以在文章里不做断语,让因果交织,呈现如同乱麻一般相互牵扯的现实。其实这是她对《红楼梦》的理解。在《红楼梦》里,真相是在事实的互驳之中显现的。要做到这一点,需要作者有非常强大的认知能力和情感能力,需要在饱知人性之恶后,依然对人充满爱。

绝望的感受,可以帮作家走向深刻,但在绝望之后依然能爱,却是许多作家过不去的坎。张爱玲的小说,引我们摸了摸人生冰凉的底子。但是,人生只有这个冰凉的底子么?“色”的繁花似锦,能够一笔就优雅地划到虚无的底色吗?我不这么认为。

《红楼梦》是曹雪芹动用中国全部文化遗产,进行的伟大的叙事尝试。儒释道共同构成的思想体系,是作家最珍贵的资源,它们可以为人的个体成长提供支撑。不是给出定论,而是涵养生命的生机。哪怕最后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依然存在着各种可能的生机。所谓天道循环,就是“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贾家的大厦倾了,还有无数门第兴衰明灭。一切不是从曹雪芹这里开始的,也不会在他这里结束。这不是我们现在所习惯的二元对立的认识。它是流动的,在流动中转换、生长。

在《红楼梦》中,我们很容易看到虚无,但更要觅到生机。曹雪芹用《红楼梦》完成了一次漫长的探索和询问——人的出路在哪里?不管宝玉最后是出家了,还是回到青埂峰下,其实都在告诉我们,你可以去寻自己的前路,哪怕过程就是质疑,就是询问,就是历劫,就是痛苦,但这个过程本身是值得肯定的。

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不是在说对立,也不是在说虚无,而就是在反复地告诉你,还有可能性,还有可能性,永远有可能性。这是一个“破虚无”的过程,这个召唤生生不息。从这个角度来看,有些续书里设置的兰桂齐芳的结局,未必不深刻,未必不好。

有缺陷的创作,一场漫长的错失

在自己的作品里,张爱玲其实并未完全贯彻她对《红楼梦》的理解,这可能跟时代环境有关。她所调动的是启蒙之后的现代主义思想资源,她所信赖的世界观、人性观和曹雪芹完全不同。

20世纪以后,个人主义早已成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虽然我们也在寻找共同体认同,但每个人首先肯定的是自己。当一个个人原子化之后,我们所能依傍的力量是少的,这就要求个人的精神力量要无比强大。我们必须跟更广大的精神资源接触,让自己成为更伟大思想的一部分。否则,作为单一的个体,没有家族、亲人可以依靠,孤零零地站在天底下,所有情感的相对性、人性的阴冷直接摆在眼前,不虚无是不可能的。

和曹雪芹相比,张爱玲是有缺陷的小说家。她对人性丑恶、阴暗面的描写是准确的,但生命是场修行,人性不是永远停在那里的。就作品本身来说,张爱玲并没有成功继承曹雪芹的小说艺术和精神,是让人扼腕叹息的一场错过。然而,在她的作品里,我们依然看到和《红楼梦》一脉相承的东西。

王徳威在谈及张爱玲的影响的时候,说“落地的麦子不死”。其实“落地的麦子不死”,更适合形容《红楼梦》。曹雪芹和他的这部作品,还会生生不息地滋养很多人。

注:文中所述观点,不代表红迷会官方立场。

文字编辑:刍狗

编辑/制图:S。

文中手绘素材选自张爱玲绘画作品,大多是其作品内插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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