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63)
天就黑了。顺子躺在锅底似的洞房里,痛恨着洞房,痛恨着入洞房时发生的事情。他不得不怀念格日勒,他想象着如果他娶了格日勒,他的身上就裹满了奶皮子的味道,热腾腾的炕上堆着艳丽的蒙古袍。如果他的炕上睡着的是格日勒,格日勒热乎乎的身子就会盖着他,压着他,让他心里踏实。他可以像一个财主晒着太阳等着秋天的粮仓满了那样,等待着女人给他快乐,那他过的不是皇帝的日子吗?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一碗油汪汪的鸟舌头碎面片就放在炕沿上。他的心头一酸。男人的心上放着的只有让他心酸的女人。吃了三碗碎面片,他穿上了新夹袄,到马圈里给牲口喂料,之后到磨坊里磨面。他把半口袋麦子堆在磨盘上,把自己套在磨架上开始拉磨。直到他夹袄的肩上磨开了花,天也就黑了。天咋这么快就黑了。有天他把自己架在磨架上闭着眼一圈一圈地转,他好像就睡着了,他就看见了香夫人。香夫人坐在一只木头房子里,用木梳梳头呢。木头墙上的树胶流着泪,可香夫人高兴着呢。顺子说,夫人,黄米不和我过日子。香夫人咬了咬嘴唇,嘴唇即刻由苍白变成鲜红。她说,你别碰她,腌到瓮里的肉,早晚会主动喂到你嘴里的。
就这样一个多月过去了,顺子磨完了自家的面磨完了老额吉家的面和板凳家的面。在后套这个季节,人和牲畜合伙忙乱两件事,一是配种,一就是碾米磨面。
天黑了顺子只能躺在炕上等待天亮。好像起风了,双扇门耗子叫春一样地响了一声。顺子翻了个身直想骂娘。接着的声音,有人上了炕,钻进另一床被子里。炕头上卧蛋的母鸡叫了一声。夜又归于平静。黄米喂了一只帽帽鸡,会下双黄蛋。终于等到帽帽鸡落窝了,她就让帽帽鸡抱窝孵小鸡,她想要一窝帽帽鸡,下很多的双黄蛋。她怕帽帽鸡着了凉就把蛋窝端到了炕头上。
顺子出一身热汗又出一身凉汗,被子湿透了。他想扯开被子透透风,可他不想让炕头上的人知道他没睡着。他记着那一记耳光,男人脸上的耳光是洗不掉的。他不想像一个贱人那样见了女人就想上她的肚皮,他不想。但是女人的气息飘过来了。女人的体香就像饭香一样总会被饥肠辘辘的人嗅到。他开始胸闷气短,下身发胀,他要撒尿。他掀开被子下了地,可是尿不出来,他使劲,还是滴水不漏,他像下蛋的母鸡脸憋得通红。无奈踅到门后的水瓮边,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瓢水,又睡下。一晚上就这么折腾了几回,就是撒不出尿来。
天快亮的时候,顺子的肚子开始剧痛。他的肚子要胀破了。正在这时他听到炕头上小鸡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黄米小心翼翼地点亮胡油灯,把破壳的小鸡一只一只地放在自己的被窝里。顺子想再下地撒尿,可是他的肚子疼得挪不动身子了。他叫了一声黄米。
黄米转过脸来,嘴半张着。好像她才发现炕尾还睡着一个人。
顺子抖动着嘴唇说,我要死了。
黄米跪着向他出溜过来说,咋啦?
顺子指指自己的肚子。
黄米抬手撩开他的被子。她看到顺子的肚子胀得像一面鼓,肚子上面还有一支棒槌。那个时候内裤的文明还没有传到河套平原,男人们睡觉都光着腚。
好在黄米已经见过男人的东西了。她不惊不乍地说,怎么啦?
顺子说,我的尿泡要破了。
没听说过活人能让尿憋死的。黄米把顺子扶起来,下地撒尿。在尿盆前一站,身体一放松,水就哗啦啦响起来,开河的阵势,水溅得老高。这泡尿足足用了一袋烟的工夫。上了炕头,顺子就坡下驴进了黄米的被子,他听着几只小鸡叫了起来。
就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日子就开始了。
5
香夫人的失踪惊动了县衙门和屯垦队,义和隆的人也惶恐不安。自从屯垦队到了义和隆,狼山上的胡子就没有下过山。此次的歹人只劫走一个女人真是蹊跷。官府和杨板凳只能等待歹人用钱财换人的指令,好想办法救出香夫人,或者把胡子一网打尽。可是香夫人一走别无消息。听说百灵庙的仗打得人肉横飞,日本人的大炮坦克已经向绥西开来。接下来三十五军进驻河套,屯垦队一夜之间被整编成警备旅,放下锄头拿起了枪,日本人的飞机就飞过来,在后套上空苍蝇一样地叫,扔萝卜那样撂炸弹。后套人开始操心自己的脑袋,今天在脖子上恐怕明天就在脚后跟上了。一些平日里忌恨杨家放屁都是银子味儿的人开始揣测,他们说香夫人是驻守在西山嘴的日本人扮作中国人抢走的。因为香夫人的才貌出众,日本人把她劫走去做军妓。有人不懂说甚叫个军妓,就有人解释说,就是随军陪日本人睡觉的女人。这话传到杨板凳耳朵里杨东家就急疯了。宝山元在香夫人失踪后就歇业了,乔夫人的爹去世了,现在才知道父母情深似海的乔夫人携乔掌柜回老家给父亲守孝。杨板凳把儿子丰田送到屯垦训练所学习农艺,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放在屯垦队鼻子底下不会出大事的。小闺女跑跑送到苗家让酥夫人奶着。香夫人没有任何消息。
达拉特小福晋缨子带着十分的苍凉离开了义和隆。据唐富贵打探来的消息,中秋节月亮中天时,有人看到一匹健硕的蒙古骏马走进义和隆,在大盛魁的店里买了一只红木算盘,马上是一位身穿黑色斗篷的壮士。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达拉特小福晋的随从。香夫人的失踪与这位壮士不无关系,并且这位壮士也许对香夫人心仪已久,从他买上好的红木算盘可以看出。有一点顺子深信不移,缨子与狼山上的胡子是有瓜葛的,白欧柔掉包的事就是缨子指使胡子干的。格日勒知道这件事,只是不敢说出口,到死她都以为这是她做的对不起顺子的唯一的一件事。
杨板凳一直昏睡着,嘴里叫着他的香夫人。香夫人在失踪之前,曾经坐在黑暗里打着红木算盘,她把杨家在后套的土地全部算了一遍。跑马地一前一后一里一外蚀掉了杨家一年的收成,杨家等于一年颗粒无收,还欠下达拉特五千两银子,还在义和隆担了个种黑烟的名声,背了个破锣担了个响名。就连杨家的亲儿子丰田也和农事试验场的王畅水混到一起,动不动就说杨板凳种大烟丢尽了他的脸,说杨家如果再种大烟他就不认这个家,要到移民村去过生活。不过,达拉特的人一直没有来催银子,让杨板凳一颗心始终悬在空中,仿佛有更加不可预测的事情要发生了,坐卧不宁。
香夫人的失踪让杨家一夜之间妻离子散,叫杨板凳叫天天不应。香夫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实人杨板凳急火攻心病倒在炕上了。
杨东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害怕见太阳。太阳一出来他就把自己埋进被窝里。他让奶妈用羊皮把窗户挡住,用麦草把房顶盖住。就这样他还在不停地呻唤,说天上的太阳像一把锥子扎得他浑身疼。晚上太阳一落山,他就从炕上爬起来,穿上一件老棉袄,拿着一只笤帚,笤帚上盖着另外一件老棉袄,他走上义和渠再折向兆河渠,他把杨家的地用他结实的脚步踩一遍,他手里举着盖了棉袄的笤帚嘴里念念有词,好像是叫着香夫人的名字或者是丰田增田跑跑的名字,总之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河套平原有个风俗,谁家的孩子着了惊吓丢了魂,老人就拿一把笤帚上面盖一件孩子的衣服,从远处的村头边叫孩子的小名边往家走,这样孩子的魂魄就跟着这把笤帚回来了。杨板凳每天举着一把笤帚夜游,使得住在苗家的跑跑哭闹不休。
酥夫人一只奶头上吊着一个娃,两个娃都吃不饱,把她的奶头吮出了血,咬得血糊拉碴的。奇怪的是这两个小祖宗都不吃羊奶,奶嘴往嘴里一塞就闭住气往死里哭。酥夫人咬着牙皱着眉头嘴里总是嘶嘶啦啦地吸着气,这两个娃要把她的血吸干了。她心疼自己的娃环环,可是跑跑更不能怠慢,姐姐回来了一看自己的娃瘦了,能不怪怨吗?
姐姐失踪后,酥夫人一直感到头重脚轻。是什么人劫走了姐姐,为什么要劫走姐姐。在别人的眼里,香夫人和酥夫人是一模一样的,那失踪的为什么是姐姐而不是她自己。想到这里她的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真的很害怕,她催促麻钱四处打听姐姐的下落,一到天黑就闩死了大门,把狗拴在家门口。可是姐夫杨板凳总是在后半夜砸开苗家的大门,他蹲在地上抽旱烟,盯着酥夫人看。有时他扑上来摇晃着酥夫人的身子说,你是小香还是小酥,你到底是小香还是小酥。酥夫人被晃得两眼直冒金星。为了能让这么大的一个男人平静下来,她把板凳的脑袋按进自己怀里。果然这个男人静下来了,像一个孩子嘤嘤地哭,后来就睡着了。
麻钱从渠口上回来摸黑进了门。铁锤成亲后,老额吉几乎不让麻钱在柜上过夜,她就用拐杖敲他的门,她说,麻钱,起来上渠口,从今以后把连环渠当成自己家的渠来挖。你闺女有了儿子也有了,把心放在渠口上,不要动不动就回来恋热炕头。等铁锤媳妇的肚子鼓了,让他也上渠口。老额吉不知道,屯垦队放下锹头拿起了枪准备打仗了,县衙门和屯垦队两张皮,县衙门不可能派工给屯垦队补皮裤。连环渠口上只有麻钱一个人像蚂蚁在搬家。渠口上刚做成一个巨大的提水闸,腾空架在一个坡上,因为目标太大了,很可能引来日本飞机的轰炸。他想把水闸放平,只能挖出坡上的土方,可他却被压在了水闸下面,小腿上划开半尺长的口子血流如注。他用手一点点刨身体下的土,刨出一个坑道好不容易钻出来,用土把水闸结结实实地掩埋了。晚上睡在草篷里的时候,他想起了家里炕头上的那块新洋毯,想起总是背对着他睡觉的酥夫人。他从麦秸铺上跳起来,他要回家。他要好好和酥夫人聊聊天,用他的一颗热乎心解开她心里的疙瘩,用贴心话揭开他和小酥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阂,其实那是夫妻之间的一层寒气,张开嘴就哈掉了。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不去做呢?他瘸着一条腿进了义和隆,天快亮了,翻进苗柜的院子,他不想惊动酥夫人和老额吉。推开家门,麻钱听到了炕上有男人呼噜声,他立在锅台旁,一瓢凉水从他的头上浇下来。他随着他的一双腿退出来,并且关上了门。蹲在门口吸旱烟。不一会儿,老额吉的房子有响动,接着灯亮了,麻钱看见酥夫人披着一件衣服去柴房抱柴火。原来小酥睡在老额吉的房子里。一股暖流火苗一样冲上麻钱的天灵盖,他从后面扑过去抱住了小酥的腰。小酥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男人吓倒,她叹了口气,拍拍男人的胳膊说,板凳,我说了多少遍了,我是小酥,小酥。你快撒手,我来给你做碗热面条,吃饱了你回家收拾收拾,往后就住在这儿,我好照顾你。不然姐姐回来会抱怨我的。小酥感觉到后面的这个人脑袋耷拉在她的肩膀上,身子滚烫,她一扭头,看到了自己的男人苗麻钱。
看见苗麻钱小酥哭了起来,她说,你可回来了,老额吉说你给铁锤娶了个唐(傻,脑子有毛病 ) 媳妇。看你怎么给老额吉交代呀。
强三改娶进苗柜后,麻钱看见是在强家见到的那个圆脸闺女,她身子结实人喜相,做面条又快又好吃,那天在强家麻钱还多了个心眼,瞄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沾着面结子,面条是她做的。席面办完了他就上了渠口,做梦也想不到强三改是个半唐货。
铁锤的新房就在老额吉的隔壁,起初老额吉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动静,她听到了西北风一样的呼噜声。她心想我可怜的娃累了,我的娃娶了媳妇就长大了,大人才会打呼噜呢。第二天天黑,铁锤在老额吉的腿上睡着了,老额吉听见隔壁新房里响起了呼噜声。原来是新媳妇在打呼噜,声音嘹亮得像起窝的草鸡。老额吉心里大不高兴,一个新媳妇就打比男人还粗的呼噜,真丑,真妨( 尅 ) 祖。她推醒铁锤说,去,把你媳妇叫起来,不要她打呼噜,以后男人不睡觉女人不能睡觉。又过了两天,呼噜声似乎小了,别的动静有了,还相当的凶动。像在炕上打夯,又像在碓臼里捣糕米。老额吉心想,我娃今天才上道了,这样下去没几天新媳妇的肚子就会鼓起来。可是事情没有老额吉想象的那么惬意,这种声音有时能持续一个时辰,老额吉的心慌了,这碓臼再结实,使这么大的劲,碓杵子受不了啊。第二天她把强三改叫过来问话。
三改,天黑了你和铁锤干什么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