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套平原(32)
接着杨家河、塔布渠请他去指导做埽轴水闸,他的计划就要推开了。他精神抖擞地去往杨家河,就看见了从河面上漂下了成方的木头。
押木料的老汉姓焦,麻钱在民勤的时候就住在他家。焦老汉做水闸、搭水车和扎羊皮筏子的好手艺,远近闻名。
焦老汉在二十来岁的时候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一夜能走五十里路,给四村八邻的人家做手工。有一天夜里他从邻村往回赶,走到一个塬坡上,他歇下来吃锅盔。另一个歇脚的人向他讨了一口羊皮囊里的水。这个人的脸面他没看清楚,只听得他喝水的声音如山泉淌过青石板,喘气的声音像风吹过碎银子一样清脆。他对焦老汉说,你今天杀了第一万只羊,因你杀生过多,收集了无数寿命,铸就了万劫不死之身。这是一万只羊对你的报应,让你在阳世受万劫不复之苦。你今生不会有任何亲人,跟你血亲的和肌肤之亲的都将遭受厄运。焦老汉不信他说的话,他提起羊皮囊往村里走,天亮时到了村口,远远看见自己家的柴门上挂起了白色的引幡,父母双双去了。第三年他成亲了,娶的是本村一户三姐妹中的大姑娘。这家的姑娘白天看长得并不算漂亮,可一到晚上,尤其是有月亮的晚上,她通体透明,浑身芳香,一滚到他怀里,身上像抹了芝麻油,他一下子就像炸出来的油果子一样酥了。后来这个女人在他怀里不停地笑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就没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姐姐死了妹妹嫁过去,妹妹和姐姐如出一辙,一年以后也没了。三姐妹就这样三年之内没了。从此他断了娶亲的念头,他说他知足了。把女方的两个老人接过来,极力孝顺,养老送终。他有三次大难不死的经历。一次是他羊皮筏子翻了,他被河底的泥沙呛了七窍,漂在了河面上。乡亲们做了棺材把他入殓了。出殡的那天,土已经盖了一半的棺木,他在里边叫喊起来。第二次是他在水车下杀羊,水车上的一块木头掉下来砸碎了他的天灵盖,他急忙把羊的天灵盖换上去,昏迷了几天好了。第三次他故意站在崖上往下跳,看能不能摔死,结果他被一棵大槐树接住了,上面还有一只笸箩大的鸟窝,里边是鸟蛋,他在上面连吃带睡,三天后又回来了。回来后村里人发现他哑了,大家说,这是命里注定的,他总从羊脖子上下刀子,不哑才怪。晚年他收养了一个死了父母的小丫头,他想这既不是血亲,又不会有肌肤之亲,等他死了也好有个葬席上做黄米糕的人。此丫头取名黄米。
麻钱把哑巴焦老汉迎到家里,老额吉听到家里来了客人,让草花搀扶着下了地,老额吉看不见,可以说,可以摸。焦老汉不会说,会听,会看,两个老人呜里哇啦摸来摸去,马上找到了相互交流的方式。听说焦老汉要住在苗柜扎水车,老额吉高兴死了,老额吉就喜欢家里人多。
麻钱决定在离苗柜不远的义和渠旁做一只大水车。马上七邻八村的小木匠带着锛锛斧斧的来到义和桥下,在焦老汉的指挥下动工了。这可能是大后套除了狼山之外的最庞大的物体。它像一只硕大的辇车车轮,悬在义和渠的上空,几乎是遮天蔽日。开河之后它吱吱扭扭地开始转动,轴上抹的胡麻油都用了五六十桶。
起初义和隆的人以为是苗家在造船,要和王家的船队争生意。王也平也踱着步到河边侦察过,看船到底有多大规模。后来人们发现这些船站起来了,像传说中伏羲拉太阳的车轮。接着人们又说,这不是木船,这是风轮,遭遇旱年用来呼风唤雨的。后来唐富贵把这新鲜事儿传到了外村,一个民勤人跑来看热闹,他说,这不是水车吗?唐富贵问水车是干啥的,民勤人说,就是把低处的水引到高处来。唐富贵不解说,引到高处干个甚呢。民勤人说,引到高处浇水呀。唐富贵更不清楚了,大后套从来没有这东西照样浇水。民勤人说,河套是几千里的黄河上唯一地面比河床低的地方,所以水自然引过来,形成现在的灌溉区域,要不大家为什么都走西口呢。
水车修好了,麻钱的磨房开张了。全义和隆的人都没有想到,麻钱是利用水车制造水动力用来推磨的。大后套从来都是人推磨牲畜推磨,还没听说水推磨的。软软的水竟能把那么大的石磨推起来。细想一下也是,水能把堤坝推翻了,把房子推垮了,为啥就不能推磨,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嘛,别人就是想不到,可苗麻钱想到了。人们挤到磨房里来看热闹,这可忙坏了唐富贵,他把干货担子放下,一五一十地给大家讲水车推磨的原理,仿佛他才是真正的行家。调皮的孩子们藏在他的身后摸他担子里的冰糖吃,他又要指手画脚地讲解又要追赶孩子们,燥出一头汗来。苗家的磨房成本低,规模大,收费很便宜,义和隆的几乎所有的人家都来苗家磨房碾米磨面,其他的小磨房一夜倒闭。
一到清晨,苗磨房前大麻袋小口袋东倒西歪地排成队,送来粮食后告诉主人一声,粮食多少石磨几成就行了,取货的时候面是面麸是麸,丝毫不差,哪家和哪家肯定搞不混。这是因为磨房里有一个记性好会算账的缨子。一时间大后生和半大男人们都愿意往苗磨房跑,一是趁磨面看看水车舀水哗啦哗啦的壮观场面,二是来看看苗磨房的小管家、像兔子一样伶俐的姑娘缨子。
第六章
1
缨子被卖到乔家的时候,已经记事了。她的母亲是一个长着鸡心脸的瘦弱的女子,一说话耳朵通红。缨子记得母亲拉着她,和乔夫人哭着说着什么,乔夫人把一包叮叮当当的东西往她手里塞,可是她推着不要,最终还是收下了。然后就把缨子的小手塞到乔夫人手里。缨子感觉到乔夫人的手特别软,和她母亲的不一样,乔夫人的身上有一股点心的腥甜的味道。这么想着,看见母亲就走了,她走得很快,像有人在后面追她一样,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缨子追了两步停下来,她知道追不上了,身后的这个女人将成为她的依赖。于是她转过身来,扑到这个女人身上叫了声娘。那时她最多六岁。从那以后她就懂得,要想活下去,必须得依靠一个人,比如当时,就是乔夫人。
可乔夫人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她们远远地看她,笑得很深的酒窝里现出的是鄙夷。她第一夜就睡在下人的炕上,她认为乔夫人是她的娘,可她并不是乔夫人的女儿。她是外人,乔夫人的两个女儿嫌她脏。渐渐地她发现,她巴结她们的时候,她们更看不起她。她闷头干活一连几天不说话了,她们就格外注意她。她陪她们念书,她背得更快写得更好,她们就不高兴。后来她有了一种活法,做什么事都不动声色,心里想的嘴里不说,嘴里说的不是心里想的。她看上去每天都在挑红枣豆子,其实她在偷偷地看各式点心的配方,包括面粉和配料的成色,油的火候,最关键的是什么品种里加一点盐,或者加酒,也有的加一点炝了蜇门的猪油渣,这都是引子,师傅做的时候是要关上门窗的,但缨子还是学到了。再就是打算盘,她先是在背地里打那姐俩的算盘,很快算盘就进了她的脑子里。香小姐算账的时候,她心里也同时算,丝毫不比香小姐差。她心里有底,但嘴上还在不停地请教香小姐,直到人家不耐烦。
缨子习惯了穿姐俩的旧衣服,她当着外人的面很响亮地叫爹叫娘,别人根本看不出她是一个丫环。她唯一的希望是乔夫人能把她当成自己的闺女嫁出去,她想摆脱出身。她从来没有提过亲生母亲一个字,还是乔夫人提起当年的情景说她的母亲可怜。父母亲逃荒到后套,父亲得霍乱死了。母亲在出嫁前和她的表哥相好,她想爬也得爬到她表哥身边去,路那么远,她怕缨子跟着她饿死,打听到乔夫人心善,就决定把闺女送给乔夫人。乔夫人给了她二十两银子,她不要,乔夫人说这只是乔家给她的一点盘缠她才收下了。这二十两银子成了缨子的心病,她不恨母亲把她送了人,她恨母亲收了乔家二十两银子。如果母亲不收乔家二十两银子,她是送给乔家的,她可以姓乔。可是母亲收了乔家二十两银子,她就是卖给了乔家。缨子是痛心的,一直痛心到两位小姐出嫁,有一天她问乔夫人自己姓什么,她想让乔夫人说她姓乔。可是乔夫人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提问。乔夫人说,缨子,乔家对你应该不薄,可你总是心眼儿太多,跟我们不贴心啊。听了乔夫人的话,缨子的心凉了一大半。她没有辩解,乔夫人看透她了,她以为她的所作所为天衣无缝,可乔家人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简直有点恼怒,但她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说什么都没有用。她低着头还是叫了一声娘。她知道乔夫人靠不上了,她该靠一个男人了。
对于来福她打心眼儿里看不上的。她本身就相当于一个长工,她不会嫁给另一个长工。她明白,嫁什么样的人比生在什么样的人家更重要。她挑逗他,只是让乔家明白,她长大了,该嫁人了,她给乔家卖力没有任何意义了,她得为自己干。她认为她已经学了十八般武艺,该找个用武之地了。
一天乔家的人到庙里烧香去了,她从苗家跑回乔家看来福,来福正在后院挑豆子。两个人眉来眼去拉拉扯扯一阵子,她听见乔夫人的帽帽鸡下蛋了,就钻到鸡栅里取蛋。她的上半个身子钻进鸡栅,这个鸡栅口子小,缨子身子挪对着钻进去,用手摸蛋,来福就从后面拽下了她的裤子。缨子一着急身子就卡在了鸡栅口子上,出不来。她嘴里小声骂着来福该死的,下身扭来扭去的,这让来福非常受用。等她从鸡栅里把上半身折腾出来,来福已经跑没影了。
缨子发现自己怀孕时,正好苗麻钱从河西回来了,她突然茅塞顿开。她必须把肚子里的孩子转嫁到一个地方,同时自己也就有好日子过了。
苗麻钱是干大事的人,他难道不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吗?苗麻钱可是未来义和隆的王义和。这么一想,她的心跳跃起来。正好草花的孩子会跑了,家里的事情她能忙过来,缨子就往磨坊里跑。从搭水车开始,她就对麻钱说按工日发工钱不合理,要计木方给工人发工钱,多劳多得。麻钱永远搞不清她的账是怎么算的,工人们干得很卖力,工钱拿得也很满意。磨坊开张后,麻钱已经离不开缨子了,缨子有个书面的账本,同时脑子里也有同样的账本,麻钱问到哪里她说到哪里。有时麻钱盯着她看,他心想,天哪,这不是又一个小香吗?缨子低着头笑盈盈地不说话,被一个男人看着真是舒服啊。她想抬起头来对麻钱笑一笑,可是她发现,主子已经离开了。她心里就有一点沮丧。被利用被忽视,这么几个来回后,缨子就新憋了一肚子的气。她心想,没有枕着板刮子( 鲫鱼 ) 睡觉的猫,主要看鱼腥不腥了。
苗麻钱在水车转起来之后就基本把磨坊交给了缨子。麻钱一直在渠口上,他帮着每一个渠口做埽轴水闸。他杨板凳改善了大后套的土壤肥力,把地拾掇得像画一样,我苗麻钱改变了大后套自流灌溉的恶习,我手里拿着的是控制黄河水的鞭子。而黄河水的有效利用,可以改善土地的水盐平衡,这才是治理河套土地盐碱化的根本途径。想到这里,其实兄弟俩做的是一件事。
麻钱还是经常不回家,可是苗家的日子应该说过得是快乐的。酥夫人生下一对凤胎后,心思全用在两个女儿身上。高仓在牛犋和老柜之间跑,干得兴兴头头,仿佛一辈子都不想离开苗家。草花给自己的儿子断了奶,接上了酥夫人的双胞胎,草花为人忠诚厚道,和酥夫人亲如姐妹。老额吉的怀里滚着四个孩子,她好像忘记了过去的不幸,脸上的皱纹舒展多了。她喜欢酥夫人的娴静,草花的踏实,缨子的伶俐。她有时几天看不见麻钱,嘴里就叨唠,这孟家怎么就不留男人呢?说完她觉得不吉利,伸出手来在自己的脸上刮一巴掌。她觉得她住的还是孟家。
每次麻钱进门,缨子早早就知道了。估计麻钱快回来的时候,缨子频繁地上房顶瞭望,等他进了村,缨子就把喂马的草料准备好了。等他进了门,缨子就把擦脸的温毛巾绞好了。这是一个傍晚,麻钱匆匆回来,他抱了铁锤,又抱了两个女儿。他和酥夫人总是有点生疏,尤其离开一些日子,往一起蹭就总是不好意思。他说他要到师傅家去,有事。酥夫人垂着眼睑说,要不是王家有事你还不回来吗?麻钱语塞,一时不知该怎么对答。麻钱的不说话让酥夫人生气。两口子哪有不斗嘴的,可麻钱从不接茬。总之他们之间没话。
麻钱出得门来,缨子手里提着一盏马灯追出来说,东家,我帮您打灯。缨子叫东家,让麻钱心里有点别扭。麻钱回头说,到王家路不远。用不用马灯缨子没听清楚。缨子不管,她提着马灯跟在麻钱身后。她得行动了,不然就来不及了。从苗柜到王柜有一点路程,他们相距十几步走着,谁都不说话。穿过一片坟岗时,麻钱放慢脚步,他知道缨子害怕。
缨子赶上来找话说,东家,您每次回来把磨坊的账看一看,时间长了理不过来了。
麻钱说,事情太多我心烦,你认真做事就行了。
缨子说,每个月收来的钱除了支出都交给夫人了,可夫人不看账。
麻钱说,你是自己人,夫人对你放心,你就放心做。
缨子听了这话,心里很感动。她知道东家整天忙于事务,不爱听这些芝麻小事。她就说,东家,我给您讲个故事吧。
麻钱听老额吉说缨子可会讲故事了,把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说,那你就讲吧。
缨子清清嗓子说话了,麻钱突然觉得缨子说话的声音很像香夫人,尤其是尾音,高高提上去,像发问一样。看得出来,缨子崇拜香夫人,她在模仿她。
缨子开始讲了:
从前啊一个财主有三个女婿。大女婿二女婿是文武状元,财主非常器重。三女婿是个庄稼汉,全家人都看不起他。有一个中秋节,财主出题,让三个女婿以诗相对,对不来不得上桌吃菜。要求每句诗依次带上“圆又圆”“少半边”“乱糟糟”“静悄悄”,想刁难三女婿。大女婿先作一首:十五的月亮圆又圆,再过几天少半边。天上的星星乱糟糟,乌云遮住静悄悄。二女婿不甘示弱,作诗:一个月饼圆又圆,吃上两口少半边。里边的馅子乱糟糟,全部吃完静悄悄。全家人齐声叫好,敦促三女婿作诗。三女婿慢条斯理地吟道:岳父岳母圆又圆,死上一个少半边。全家哭得乱糟糟,全部死了静悄悄。
麻钱笑了。讲故事就怕别人不笑。麻钱的笑声很洪亮,不是因为故事本身,而是缨子拿腔作调的语气。缨子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快到王柜了,麻钱伸手拍了一下缨子的后脑勺,表示赞赏,表示亲昵,也提醒王柜到了。
缨子心花怒放,急促的喘气拂过麻钱的后颈,麻钱摸了一下脖子。
一个时辰后从王家出来,天黑成锅底,麻钱接过缨子手里的马灯前面走,缨子拉着他的袖子。他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愉快,头上沁出了薄汗。缨子说你出汗了,我给你擦擦。缨子的手很软,她踮起脚在他的额上抹了抹。缨子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想不想听。说实在的,麻钱有点紧张,说说话还能缓解一下,他点着头说,讲吧。
缨子说,这个故事特别好笑,跟来福学的,但是你不准笑,你要是笑,我就胳肢你,我知道你哪儿最怕痒。
缨子说,开始了啊,闭紧嘴,我看你嘴闭了没有,说着就伸手摸他的嘴唇。
麻钱就笑了。
缨子说,开始,闭嘴。手又在他的嘴上捂了一下。
从前呀,有一对渔民夫妇,无儿无女,过着穷困的日子。老婆子老是坐在茅草房下抱怨老头子,说跟着一个穷鬼,吃没吃喝没喝穿没穿住没住,早上鱼汤晚上鱼汤,清汤灌大肚,连个娃都生不出来,活得整天像个棺材瓤子,今天和明天一样明天和后天一样,今年不如去年明年不如今年,还不如早点死了呢。老头子说,别唠叨了,我要是个大财主,早有三妻六妾了,像你这样长了嘴不是喝鱼汤就是骂人的货早休回你娘家坐冷板凳了。两个人吵嚷着就到了河边来钓鱼。真是好运气,钓上一条大鲤鱼来,老婆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老婆子说炸着吃,老头子说,哪有油,烤着吃吧。就在这时鲤鱼打了个挺说话了,把老两口吓了一大跳。行行好吧,老爷爷老奶奶,我给你们吐三颗珍珠你们放了我吧。你们想要什么摔一颗珍珠就行了。老两口一听高兴极了,放了鲤鱼,捡起珍珠就回到茅草房里,两个人商量要什么。老婆子说,先要一座里外套院的砖瓦房,再要一顷熟地。老头子说,有了房有了地,还得娶个小回来给我们生儿子。老婆子一听,气疯了,跳起来把一颗珍珠一摔说,要吧你。话音一落,我的乖乖,到处都是那个东西啊,铺天盖地,把老两口活埋起来了——
麻钱笑起来了,缨子扑上来就胳肢他,他笑得更厉害了。就这样两个人滚作一团。马灯掉了,夜黑天静,他们只听到对方的喘息和心跳。
缨子说,你发抖了?
麻钱惊醒了,撒开手转移话题说,那另外的两颗珍珠呢?
缨子像个大人那样戳了麻钱的脑门心说,财迷!下次再告诉你。(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