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百花苑杯”全国文学大奖赛参赛作品 64 | 晋晓鹏：风干的兰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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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干的兰花花
晋晓鹏
在吕梁山深处，有个村子叫许家湾。去过许家湾的人都知道，那可实在是个养人的好村子。全村六十多户人家，半月状坐落在一条常年淌流不断的小河边。村子四周，山峦围合，土地广阔。那些年，村子里鸡鸣犬吠，绿树掩映。青石片垒砌的青一色的石头窑洞，古朴独特、整整齐齐地排成三排。村东头的学校里，天天书声朗朗，歌声飞揚。村里的婆姨人们，天天三五成群地坐在大树底下做着针线活，嘻嘻哈哈地谈论着她们永远谈不完的家长里短，还谈论着村里那个痴情人儿，兰花花。
说起这痴情人儿兰花花，你可千万别以为他是个女人，不过认为是女人也没什么错，因为在兰花花老人的心目中，马兰花也就是他的“兰花花”啊！
这，乱七八糟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且容慢叙。
但凡曾来过许家湾的人，你可能会忘掉村前那条河，可能会忘掉村周的那些山，但一定不会忘记金嗓子兰花花老汉。
兰花花老汉一生什么都不唱，就爱唱那首民歌《兰花花》。那首民歌经他那高亢嘹亮的陕北嗓音唱出来，抑扬悲切，幽咽凄惋。可令人神垂泪，可让山河动容！唱来唱去，人们都忘记他的大号叫黄大龙，开口闭口只喊他“兰花花"。
兰花花老头是早些年逃荒乞讨从陕北来到许家湾的。那时候的许家湾刚刚解放，十七岁的黄大龙虽然瘦的像干柴棍，但浓眉大眼的，还是很有几分英气在脸上。村里的马村长刚分了土地分了牛忙不过来，见了乞丐黄大龙，就管吃管住不让走，收留到家里帮他耕田放牛熬日月。没承想，马村长这一留，不但给自己留下了一世的骂名，还害死了他自己的女儿马兰花，还把黄大龙留成了疯疯癫癫的"兰花花"。
原来，这黄大龙刚进马家门，就发现马村长有个女儿叫马兰花，她长得秀丽的身材，留着长长的辫子，白圪生生的圆脸脸上，忽闪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要是朝人一笑呀，那白白的牙齿，那甜甜的酒窝窝，真恨不能上去亲一下！
其实，黄大龙那时曾有好几次，就有那种"亲一下"的冲动，但他都忍住了。因为他太明白自己是"老几"了。他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逃荒到此，能有眼下的安逸，已经很知足了。哪还敢有别的奢望呢！
万万让他没想到的是，他还在那首鼠两端，畏首畏尾了，马兰花却对他暗送秋波，眉目传情了。
原来，黄大龙进入马家后，不到半年光景，马家的好茶好饭就把这黄大龙吃的白白胖胖，养成了个精干帅气的俊后生，他那蓬头垢面一清除，把马兰花做的新衣服一穿，走在人群里，龙行虎步、英姿飒爽的，就把个马兰花迷得神魂颠倒，坐卧不宁。只不过那时的姑娘很能忍，尽管心里爱的火烧火燎，表面上还是显得一本正经。但黄大龙可不傻，他早从马兰花的一举一动和脉脉含情的眼神里读懂了一切。但这两个俏冤家，碍于情面，只是知冷知热地彼此关怀着，却从未直言表白。就这样，日过一日，转眼一年就要过去了。
还是村里的人眼眼尖，风风雨雨就把马家两个年轻人相好的事情慢慢就传开了。传来传去，不知是那个长舌妇把这事传到了马村长的耳朵里。黄大龙被马村长叫去狠狠臭骂了一顿：“你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趁早死了这条心！"
黄大龙天鹅肉没吃上，先惹了一身的腥，心里老大的不服气。
有一天夜里，黄大龙正躺在炕上想马兰花，想亲着马兰花那白圪生生的小脸脸时，那该是一种什么感觉，忽然就听见门有响动，接着马兰花身子一仄就闪进来。她一下抱住黄大龙嘤嘤地就是个哭。
"怎的啦，怎的啦？"黄大龙着急忙慌地问。
“我爹要把我嫁给乡里的牛乡长……”
“啊！"黄大龙大吃一惊 “那，那牛乡长快比你爹大了，怎能……”
“大龙哥，我拧不过的，咱跑吧！"马兰花偎在他怀里幽幽地说。
“跑？往哪跑？现在社会上到处在抓“流窜人员"。一旦被人家抓住再遣送回来，游街示众，那咱还怎活呀？"
马兰花怔了怔就再没吭声，后来只是默默地抱着黄大龙不住地亲、亲......
第二天一早，黄大龙醒来时，马兰花早已不见了人影。黄大龙摸着脸，啧巴着嘴，回想着昨晚的情景，如梦如幻，回不过神来。
起床后，黄大龙拉开了门，走到院子里，突然一眼就看见他的心肝肝马兰花，就挂在院边的歪脖子枣树上。他大叫了一声"我的那亲妈妈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待他醒来时，马兰花已经装殓好，准备抬到山里去下葬。黄大龙手举着老镢头，挡在路上死活不让往山里葬。无奈之下，大家只好听任发了疯的黄大龙，在村西头选了个向阳背风处，亲手修了个坟，把马兰花安葬了。
此后，在接下来的半年里，黄大龙又一块一块地从河滩里搬回石头片，紧挨马兰花的坟，修起了一孔石窑洞，迁住到里边。就这样黄大龙陪着马兰花，一住就是六十年。
自从马兰花去世后，黄大龙就唱上了《兰花花》，他早上唱，晚上唱，耕田唱，做饭唱。那脆亮凄惋的歌声，如泣如诉，天天缭绕于许家湾的河川、山头和长空。人们一边的听，一边陪着他流眼泪，一边骂那个势利小人马村长。没几年，马村长就在村人的咒骂声中一病不起，呜呼哀哉了！
马村长去世后，不知何故，黄大龙就很少再主动唱那首《兰花花》了。只有在有人鼓动、有人邀请的时候他才唱。
唱的最多的，就是生产队里集体干活的时候。队长带着一群社员在山里耕田锄地，快到中午了，人们都饥渴劳累的有气无力时，队长就会说："兰花花，给咱来一段。"这时黄大龙就毫不推辞，扯开嗓子唱起来。人们一边听着一边干着，不知不觉，手里的活一会就干完了。
还有就是来许家湾村的过往行人请求他唱的时候他也唱。有的路人听完了唱鼓鼓掌，完了还给他钱。有一回，他一天就挣得两百元。
有人就建议说：“兰花花，你啥也别干了，就专唱你的《兰花花》挣钱过日子吧”。有一次县上的领导来参观，听完黄大龙的唱，赞赏不已。走时领头的还特意对村长说：“村长啊，你把这个"兰花花"好好包装一下，打包成个旅游品牌，为你村的扶贫攻坚增一份力”。领导们走后，村长就对兰花花说：“以后你老可得好好的唱啊，咱们村的脱贫可指着你呢！”
兰花花傻呵呵地笑着说：“好好好，唱唱唱……”
只无奈兰花花的嗓音越唱越沙哑，人也一唱就咳嗽，一唱就气喘。
唉，人生苦短啊，岁月无情啊！看样子，这兰花花老人也确实是老了！他的人生孤旅，似乎已走到尽头了！看起来，这许家湾的扶贫攻坚大任呀，也是很难指望这兰花花了。可如今，山里的地也全退耕还林了，那再指望什么脱贫呢？村长心里还真没个数。
终于有一天，兰花花就发现村子里的学校哑无静悄了，村子里几百口人，起先是变的七老八小、稀稀拉拉的。再后来又发现，很多年老的，着着急急，一个个都先他而去了，年小的呢，也一个个跟着进城打工的父母飞走了。直到有一天，偌大一个许家湾，就剩下了他和马兰花，一个躺在坟里，一个坐在坟旁！
曾经六畜兴旺，人声噪杂的许家湾，似乎是于一夜之间，静得就像一座废弃的坟场！
“人呢？人都去哪了？”
黄大龙坐在马兰花的坟旁喃喃自语，他怎么都弄不明白，曾经那么红火热闹的村子，短短几年间，怎就变得渺无人迹了呢？
他想，也许村人们听厌了他的《兰花花》，都一个个躲走了？？
“唉，”他长叹一声说“你们想听我也不给你们唱了，我就给我的兰花花唱呀！”然后他就坐在马兰花的坟前一遍遍地唱——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莹莹的彩
生下一个兰花花
实实的爱死个人
五谷里那个田苗子
数上那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呀
就数那兰花花好
正月里那个说媒
二月里那个定
三月里那个送大钱
四月里那个迊
三班子那个吹来
两班子那个打
撇下我的情哥哥呀
被抬到了周家
兰花花我下轿来
东看西望
看见周家的那猴老子
就像座坟塔
手提上那个羊肉肉
怀揣上那个糕
拚上那个性命呀
我要往情哥哥家里跑
我见到我那情哥哥
有说不完的那话
咱们俩个死活呀
常在那一搭搭
咱们俩个死活呀
常在那一搭搭——
……
那兰花花老头，坐在马兰花的坟前，摇头晃脑，唱了一遍又一遍，从早唱到午，从午唱到晚，直唱到残月西垂星满天。不知何时，他就恍恍惚惚看见马兰花，明眸皓齿地漾着两个浅浅的笑魇圪坨坨，站在那半空中，向他招手向他笑，他这回再也没有一点犹豫就牵起了马兰花的手，随着清风，悠悠然地向那湛蓝的夜空飘去……
又不知过了多少天，村长专程从城里回来给黄大龙送来“五保补贴款"，离老远村长就瞭见黄大龙端坐在马兰花的坟前。他风尘仆仆，边走边叫：“兰花花、兰花花，我又给你送钱来啦！你可得再给我唱一回《兰花花》啊！”
兰花花端端坐着，没有回答。
村长感到有些异样，走到跟前推了推兰花花，僵直不动。原来兰花花老人早已坐化归天了。他老人家与许家湾一齐风干成了
一尊雕塑，
一副标本！
晋晓鹏，山西省石楼县人，1960年6月生，曾从事中小学教育14年。后调入县农业部门工作，历仼县牧局副局长，农委副主仼，新农办主任，农委党支书记等职。是县、市作协会員。有小说、诗歌、散文、政论等发表于多种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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