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 为了忘却的怀念(1)
为了忘却的怀念
作者: 张国平
在浩瀚如烟的历史长河里,在芸芸众生的记忆中,2008年的5月22号九点四十八分在人们的思絮中,充其量也仅仅是一个人生历程中毫不起眼的逗号或者早已忘却的顿号,然而,对我们全家却是一个永恒难忘的痛苦瞬间,是无以复加的感叹号,我父亲的年轮在那一时刻永远定格凝固,作为一个小人物的离世,我清晰的记得,按老法上说本该是睛朗季节的五月,那一天,天却破天荒的凄凉阴沉,父亲到了极乐世界的当天凌晨,苍天突然下起了让更多老人都为之惊奇的春雨,湿漉漉的沥沥春雨,让纯朴而又原始的乡村平添了悲哀的情愫,增加了人们对逝者伤感的缅怀,当一个个得知噩耗闻讯而来的亲友及左邻右舍为出殡的天气担忧时,转眼间,天睛了,旭日的太阳一下把整个乡村照得通亮,柔和的光线又把人们拉进了春的海洋,“这么神奇、何等的气势”人们在喃喃私语。是呀,一个普通人的离去,不可能天崩地裂,事实上在父亲离开我们的一年间时间里,四季分明,日出日落,潮涨潮退,只是在我的心里,随着岁月的洗涤,光阴的流逝,铭刻在我脑海里的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却与日俱增,越加清晰。在周年祭日,写上这些,权当为了忘却的怀念。
父亲的童年
1933年夏天的江苏海门,天气特别的闷热,一连三个月未见一丝雨滴的旱情,让那些面向黄土背朝天,一生以耕地为生的农民一个个脸上挂起了冬天才有的霜冻,时不时传来的饿死病死的消息,弥漫了古老的乡村,人们成群结队,进庙拜神求佛,祈求苍天普降甘霖,超度众生,至今人们还清楚的记得,农历七月初三,老天可能被人们求生的诚心所感动,下起了久违的雨水,而就在此时的张氏家族,一个小生命降临了,大人们在舒展了久日紧锁的眉毛时,看着不期而至的婴儿,为了纪念苍天对生灵的恩赐,感谢庙里神仙带来的及时雨,给小孩取名为庙洪。父亲在家三个男孩中排位第二,尽管后来也取了德祥的学名,但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后来工作的单位,好象人们只知道张庙洪,几乎很少有人叫得上乡下称之为大号的学名。父亲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格外的宏亮。很多年以后,出生大户人家的奶奶,巴达巴达抽着水烟,喝着老家用地瓜干酿的老酒,眼睛笑成一条缝的不止一次的告诉我,你爸爸一生下来,那声音就象大人一样,一听就知道日后一定是个挑大梁的人。其实父亲尽管出生在一个私营窑厂主的家庭,但由于当时国民党政府不顾百姓死活,一昧内战,民不聊生,从我太公那一代家道就开始破落,父亲与其他的穷苦小孩一样,从小就过着非常节俭的日子,唯一不同的是,父亲在当地一个江姓的私塾读了三年书,从小对三字经,千古文很是着迷,就是到了晚年,对有些章节也能背诵如流。据说,我父亲智商颇高,十几个小孩中,父亲很少因为背不出书而被先生抽扳子的,先生礼节规矩很重,每次相见都得让学生跪拜,抽烟特别的凶,就是授课时也不例外,面对污烟瘴气的学习环境,小孩们很是反感,有一次,父亲伙同三四个小伙伴乘先生不在时,把水烟斗给藏了起来,先生情急之下,先生采取了严刑,为了避免无辜的小孩受到牵连,父亲自告奋勇,可以想象,那次可是惨透了,小屁股打得走路也是一拐一拐的,回到家也不敢明言,说是不小心摔了跤,一直到离开私塾,家里人也无从知晓。
海门顾名思义,乃海之门户,滔滔长江之水,是海门人们赖以生存的母亲河。自古以前,勤劳的中华民族就有靠山吃山的祖训,海门大地的儿女生生不息,同样也依赖于长江的恩泽。父亲从小就遗传了祖先的基因,孩提时,到家乡的河流抓虾摸鱼,一群光着屁股的小孩在大自然的怀抱里用泥巴涂满全身,打水战,是他们那代人最最快乐的童年记忆。但好景不长,随着中日战争的爆发,江北平原不再是鱼米之乡,到处都是狼烟滚滚,人们争相逃难,父亲在他十四岁的那年,跟随他舅舅来到了上海,初来乍到,都市的一切对父亲显得那么的好奇,就象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充满着神秘,为了度日,来不及细细品味都市的五光十色,父亲就用他稚嫩的双肩走进了最原始最粗糙的产业工人的行列,干起了踩三轮车车夫的工作,当时上海人把三轮车俗称叫黄鱼车,父亲干活特别买力气,他深知,只有多做生意,才有挣到更多的钱替父母分忧解难,一天到晚总是为了生意而奔波,无论是烈日炎炎的夏天,还是北风呼啸的冬季,父亲总是起早贪黑。后来他回忆说,当时的力气使不完,白天再累,睡一觉起来身上全是劲。就是在寒冷的冰天雪地,即使穿一双开口的用芦苇编织的鞋子,也不感觉到冷,那时上海就是好一点的马路也是柏油浇成的,一到夏天,在骄阳下,柏油马路上沥青的味道熏得让人头眩目晕,在高温下的沥青好似油锅,没有鞋子光着脚丫的父亲在那时练就了铁脚神功。父亲的脚一般修脚师傅看了都会害怕,脚上哪是肉,分明就是铁。由于父亲年轻,干活麻利,生意自然就比他人要多得多,十多岁的父亲俨然成了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四九年的十月一日,毛主席在天安门城楼上一句响彻人类的“中国人民站起来了”的宣言,让中华儿女看到了炎黄子孙的希望,父亲从此由一名游子,走进了正规的工作阶级队伍,到了上海某钢铁厂,由于父亲三年多的私塾阅历,在当时,堪称一名有知识有文化的产业工人,进厂后,父亲还上了当时的厂办夜校,读完了时下的高中课程。
父亲的喜悦
古人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从我懂事起,父亲一直是一个对人生充满乐观的人,在他的人生字典里好象就没有困难两字,他对李白诸子的诗词知之甚少,但对“人生须尽欢”领悟很深。我共有四个兄弟姐妹,父亲从来没有对任何子女发过脾气。始终保持豁达有度、乐观向上的生活胸襟。大姐是家里的长女,初中一毕业就在家务农了,七十年代,毛主席发出了“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的号召,当时的海门县委闻风而动,各种运动队应运而生,由于大姐身高上的优势,做了几年农活后,被有关部门相中,想让其加盟县女子蓝球队。在我们的家乡,女儿总是要出嫁的,很少有人去重视对女儿的培养,面对刚刚派上用处的劳动力,母亲开始有些想法,父亲得知后,从上海赶回海门,不仅做通了母亲的思想工作,还每个月从他本已拮据的工资中拿出十元钱供大姐开支,就是后来球队解散,大姐再去读高中时,父亲也从未停止供给。其实当时与我大姐同年龄的人有些都已经相夫教子了,而父亲还是一如既往,用心注情扶持我大姐在知识的海洋里吸吮人生成长的必须养分。他始终告诫我们:知识就是做人的本领。人可以没有钱,但不能没有知识。后来我大姐因为高中所夯实的知识底蕴,在乡村建设的土壤里,遨游自如,先后投身财会事业,从事政府工作,每每谈起往事,父亲充满皱纹的脸庞总会露出得意的笑容。
建国后的上海,百废待兴,作为领导阶级的一分子,那是我父亲一生中最最辉煌的岁月。抓革命,促生产,大练钢铁使得象我父亲当时的年青人,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遐想,只要今天拚命干,明天就是共产主义,想什么有什么。为了打败美帝国主义纸老虎,彻底解放全人类,父亲那代人从来就没有休息天,本来当时也是一周六个工作日,党在我父亲中的心底里是神圣而有伟大的代名词,到了单位,父亲就写了入党申请书,作为积极分子,每次听完党课,他总是那么的热血沸腾,每年休假回家,总是讲一些当时普通人很少知道的时事政治,象三反五反时党的政策,父亲都能倒背如流,当时父亲是厂里拉丝车间的组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技术骨干,一般人都叫他张师傅,父亲一生中让他深感自豪的是,有十多名大学生进厂后都先后拜他为师,大部分后来做了他的直接领导,为此,他的嘴角里总是自觉不自觉的流露出一种成功的微笑,好象他就是博士生导师一样的人物。由于十年浩劫,工厂党的肌体受到了无法想象的破坏,父亲入党的事一直遥遥无期,那几年,父亲春节回家很少谈论政治了,更多的是关注我们兄弟姐妹的学业,期未考试一结束,压在我们心头的最大的石头是自己的成绩能否让终日疲惫的父亲博得一笑,我从小学到高中都是班长,年年三好学生,所以一到父亲看我们成绩单时,我总是会自告奋勇,看完后,父亲照例会点上一支劳动牌,后来是飞马牌香烟,深深的吸上一口,再慢悠悠的从嘴上吐出来,最大限度的舒展已经习惯紧锁的眉头。二姐是我们四个人中相对智商比较高的,上小学两次跳级,长得与父亲最相象,嗓子也很有天赋,父亲看她总是笑眯眯的。弟弟有时成绩不太理想,父亲也从来不会责怪,只是问他是不是没有发挥好呀,下次要好好学。至于父亲带回来的糖块与苹果母亲都是按人头分配,绝对不与学习相挂勾,家庭的和谐是当时难得的精神慰藉。七八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恰似春雷,唤醒了东方雄狮,父亲一下换了一个人,整天加班加点,夜以继日,那一年的春节是我们全家至今难以忘怀的,父亲的嗓门又恢复到了从前的分贝,我看到了父亲一生中最最开怀的笑容,他告诉我们,几十年的宿愿实现了,父亲成为了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都拿到了父亲给的两张崭新的一毛钱压岁钱。还有五六颗用红绿玻璃纸包装的水果糖,我们一家人都分享着父亲入党的快乐。当然,压岁钱在初一的早晨就得上交母亲,母亲从理论的高度给我们作出了精辟的说明,压岁钱就是放在身上就是压一下而已。
多子多福,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长期以来一直是苏中农村奉行的生育理念,就是在解放后,人们也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一方面是基于当时国家的生育政策,由于毛泽东倡导的人多力量大,再加上由于刚刚建国就爆发了抗美援朝战争,当时生十个小孩就是光荣妈妈,我的一个阿姨生了七个男孩,后来一直还想生,就是生不了,没有戴上大红花,为此成了她一生的遗憾。我父亲尽管从小就远离了老家,一直在上海大都市工作生活,但传统的生育观念仍然在他的血液里流淌,两个女儿出嫁都生养了儿子,父亲满心喜欢,看到外甥,总是眉开眼笑的。89年我家属怀孕了,父亲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但一想到人们私下看到我家属怀孕的模样纷纷猜测生女孩的可能性比较大时,父亲又恢复了常态,三番五次的给我们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他很喜欢女孩的。搞得我哭笑不得,父亲的用心让我心理产生了巨大的压力,到了90年的春节,我家属在海军医院分娩,父亲由于早就预测是女孩了,所以他都紧张得没有到医院里来,当我的儿子降临后,我打电话告诉他时,他第一句话让我彻底的蒙了,“女孩就女孩,没有关系的呀,都已经生下来了,就不要骗我了”。在得知我家属已经生产时,我父母双双来到了医院,那一天寒冷刺骨,冬雨绵绵,父亲到了医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到了护士问是男孩还是女孩,护士说是男婴时,父亲满脸堆笑的对她说,我知道你是我媳妇的同事,已经既定事实了,你们就不要合伙骗我啦,如果是男孩那你抱出来给我看看小鸡鸡。护士露出了惊诧的目光,当父亲看到我的儿子时,那种神情尤如小孩般,放声大笑,嘴上还振振有词的说,真是男孩,真是男孩!笑容里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的天真与纯粹。
父亲的遗憾
人生本来就是遗憾的集合体。一个人对生命价值的领悟,不在于实现了自己多少的愿望,而取决于他对人生追求目标的设计。父亲是一名有思想有主见的人,在不同的历史时期,他总会根据主客观条件设定自身的奋斗目标,解放后,从进入工厂的第一天,你就把自己的一切融入到了党的伟大事业,以至于改革开放初期,他的思想仍然流露出极端布尔什维克的痕迹。七四年,已经成为工厂独挡一面技术骨干的父亲,接到了组织上让他去阿尔巴尼亚援外的任务,当时他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因为在那个年代,出国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的,不是组织高度信任的人绝对不可能有走出国门的机会,父亲深知责任重大,任务重要,于是他放弃了大量的休息时间,埋头于书籍,穿梭于有关权威专家,对有关模型的设计从理论到实践的每个环节,做到熟知精通,仅相关的笔记本就写了满满的三大本,参加了上级组织的为期将近二年的专业培训,就在父亲试试欲跃时,76年9月9日毛泽东主席去世,一代伟人仙逝,在全国哀悼的同时,由于“四人帮”的干扰,一时间我国的外交受到了建国以来最为严峻的挑战,曾经坚如磐石的中阿关系宣告断交,父亲闻讯后,整个人仿佛被雷电击中了一样,很长时间见到谁都没有过多的言语,许多年后,他说,那是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因为他为此付出了太多太多的艰辛,后来组织上考虑到父亲方方面面的因素,安排到厂里从事劳动人事管理工作,但父亲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干了两年不到,又主动向组织上提出申请,坚决不在自认为不能创造效益的办公室工作,一定要重回生产第一线,在他的固定思维里,只有具体的实在的工作才能创造价值。回到了如火如奈的车间,父亲的情绪得到了慢慢的恢复。但那次的遗憾一直萦绕着他,直至生命的尽头。
作者简介:
张国平,笔名海浪,一个用心诠释生命的人,在《人民海军》、《政工学刊》、《舰连政工》、《解放日报》、《新民晚报》、《劳动报》、《现代科学》、《领导艺术》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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