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哥解词】载歌载舞
我想从一首诗、一个叫杜牧的诗人、一座叫扬州的城市,进入这个词语。
青葱岁月,曾读过些古诗词。乱七八糟的。诗词掠过,眼底、心中,那些古旧的情感意绪、生活场景,便一点点被留念(保留并不断念叨啊),被存储。一些特别喜欢的句子,或词语,也因此驻扎在心底。遇了合适的场景,氛围,不自觉就蹦出来。那样自然,随意,温热,仿佛是自己的切身之感。
此时蹦出来的,是杜牧。即小杜。年轻时飘泊扬州,任淮南节度使掌书记,相当于今天的市政府秘书长。扬州乃“歌吹之地”,自不免声色犬马。小杜本性放浪,一度纵情其中,偎红倚翠。后来,繁华落尽,忆旧前尘,感觉浑然如梦。在《遣怀》一诗中,他如此写道:“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既有落魄不得志的幽怨,也有风吹人醒后的自责,既有痛苦的回忆,也有醒悟后的感伤。
但我想说的,并非这些。我关注的是“载酒行”:装运着酒漫游。这很容易让人想起阮籍。《晋书》里说,阮对人生世事,极度悲观。“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怮哭而反。”据说,他当时驾的牛车,车上除他,便是一大瓮酒。他且饮且走,到没有前路时,便哭将起来。所谓的“穷途而泣”是也。杜甫诗中“齿落未是无心人,舌存耻作穷途哭”,穷途哭,即指阮籍。
鲁迅也曾载酒,或与他心仪阮籍有关。这位罕有的峻厉斗士,在“运交华盖”时,也曾“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紧邻这句,是众所熟知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两句,尤其是“孺子牛”三字,人皆欢喜,殊不知整首诗所述的,是悲哀、悲凉、沉重和落寞。而接下来的“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更是载酒中流泛舟后的无奈避弃。
读这些诗,正是白衣飘飘、浊酒滔滔的年岁,固执地以为,“落魄江湖载酒行”是飘逸、潇洒的名士作派。大学时的一位室友,性喜嗜酒,好弹吉他,偶附风雅,时有青春期的作秀之举。印象最深的是,他随身总带着一军用小酒壶,扁形,铁质,总蓄有满满的白酒,揣在军训时所发的军装衣袋里。弹吉他的间隙,往往掏将出来,美美地“嗞”上一口,再“轻拢慢捻抹复挑”。现在想来,那酒液必是温的,因被青春和热血焐着,暖着。而他的身体,便仿佛一辆小型的运载车,装着小剂量的温热的酒,在校园里行走。后来在《笑傲江湖》中,看到令狐冲携着酒囊,在江湖间止息的作派,立时想到了他——只不知,青春流转,人到中年后,他是否仍有那样的激情和雅兴。
有一个曼妙的词,叫“手舞足蹈”。手舞动,脚跳动,情绪自然高涨到极点。此词初源《毛诗大序》:“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激动,或悲伤,兴奋或愁郁,人到一定的兴头,或置身一定的场合,被某种情绪纠缠,或被某种氛围笼罩,自会讲诉、嗟叹、歌咏,若仍难尽述,便会手舞足蹈,甚或如阮籍那般长啸,或长号。
好像说得远了些。回到正路,来解这个词语。
我其实知道,载歌载舞的载,与杨修《节游赋》中的“载笑载言”同意,是指“边唱歌,边跳舞”,形容尽情奔放,极度欢乐。但是感觉里,我仍执意将它理解为“运载”的载。电影电视里,报刊书籍中,常见一些古老的异族,或拢着篝火,或围着锅庄,翩翩起舞。据说,这情形,可追溯到狩猎文明时——在狩猎前后,那时的人喜欢披着兽皮,头插羽毛,发戴花朵,手舞足蹈地跳跃,以示祝福和庆贺。其音乐,古朴、沉雄,其动作,刚劲,奔放,其节奏、力度,往往让人情不禁,脚痒心动,想要跻身其间,一起扭腰送胯,激情一番。
而那些高扬的手,高蹈的足,那样的场景、氛围,那样的激情舒张、热烈奔放,很容易让我将那些活跃的身体,想象为一只只运动中的装载车——那每一块肌腱里,每一处骨节中,似乎都装填着歌的韵律,舞的节奏,激情的力量;那每一个投身其间的舞者,都正沿着一条叫欢乐的道路前行,攀升。
我不知道,对异族而言,那样的场景,是否必然都伴随着盛大、豪壮的酒宴、酒意和酒气。但我知道,至少在我,如果不是“载酒”,或者说,如果不是身体装载了足够的酒意和酒气,是很难有那样的豪情壮举的——我性本沉寂,即便年少轻狂时,也难有放浪形骸之态。进入社会后,工作规整,礼仪繁琐,自不免畏首畏脚。偶或应酬,推杯换盏,你来我往,都作彬彬有礼状。这样的客套、斯文场合,原本有限的激情,被气氛束缚,压抑,更难有张狂之举。
但,人不张狂枉少年。大学时爱上了诗歌,时常与三五好友,在夏日旷野中,迷离星光下,开怀狂饮过。酒兴起来,言语间不免高声低调,行动里也透着夸张放荡。那时候,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装满弹药的火箭,浊酒的微焰,便能让它立时点燃,灼烧,高亢,飞升。再后来,是几次“采风”,与熟悉的文友,到古老的荒野,或异族的村寨,与那些土著咂酒而饮,至酒酣胸壮,也曾啸傲放歌,张狂起舞,如苏轼所云“老夫聊发少年狂”。只是,这样的时光,美好,但稀少,像早年乡村里,逢年过节时的“牙祭”,弥足珍贵。
当然也还有卡拉OK,趁着酒意,或酒醉,也曾前去啸傲狂歌。不过,那样狭窄的空间,那样暧昧的灯光,很难找到舒放的自由。尤其是,那里的歌、舞,大多绵软,慵懒,浮艳,低靡,无病呻吟的哀迴,很难让人有激情飞扬之感。虽也有“恰恰恰”、“莎拉拉”之类舞曲,但那喧杂嘈乱的超重低音,扭曲变形的憧憧人影,总不免让人想起鬼哭狼嚎,群魔乱舞这些词语,想起屈原曾经悲叹过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说到屈原,大家都知道他的爱国、忠诚,知道他是愤于世事的溷浊,而情愿自沉湘水,寄身鱼腹,以免洁净的灵魂,蒙受尘世的玷污。但在周实的《刀俎》里,我看到了别样的解说。按周实的理解,屈原其实是被“定杀”的,即“用重物将活人固定于水中淹溺致死,又名沉渊,俗称沉塘、沉江。”在周实的想象里,屈原临刑前,也曾饮酒,而且是长叹举杯,祈愿能醉。但他始终未能如愿。“喝酒于他就像喝水,他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夜的凄凉正从地上一点点升起,钻进他的脚板心里,渗透到他的五脏六腑。”所以最终,屈原是清醒着入水的。而且入水前,他一直感叹着、唱念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无论屈原是因何入水,他总之是身沉江底了。每想及此,就觉得他的身躯,其实是一直在江水里游动、沉浮,就像一艘小型的潜艇,运载着两种东西:一种是诗歌,一种是忠诚。
而我的心,也便会隔着数千年时光,跟着他一起游动。在水波中,浪花里,在沉寂的江湖间,载沉载浮。偶尔回想起那些飘摇的古典,那些远去的风流,偶尔的恍惚里,也曾幻想让自己的身体,蓄满酒意和豪情,并以之为动力,运载着歌,装载着舞,一路前行。
但是现在,那样的白衣飘飘,那样的载歌载舞,就像我们的青春,和热爱诗歌的激情,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有刀哥,但不只有刀哥
看教育,但不只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