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记忆
在挖机摧枯拉朽的攻势下,本来就已经摇摇欲坠的老屋一会儿就倒下了一半,一个小时,就夷为平地。
我记忆中的老屋,真的只能存在我的记忆中了。
我不在这个老屋出生,我出生在更老更老的老屋,大概两岁多这个老屋才开始修建,我是在这个老屋长大的。
我娘不相信我还记得我在更老老屋生活的情景,因为那时候我太小了。
但是我确实记得。
我跟她描述,就是那种老式几进有天井的老房子,我家就在最上面那进的两间房,和伯父家一家一间,房子不够住,所以晚上还要爬楼梯到阁楼睡觉。在房子旁边,就是一个侧门,出去之后就是牛圈,于是我的记忆中,更老的老屋,是和牛粪夹杂在一起的。我家门廊下便是另外一家,他家有一面向阳的门廊,前面都拆了,于是冬天廊下坐满了人晒太阳。
后来,这些房子就全被拆了,改成了分散的各家的房子,那种老式江南的几进房子,在我们村就彻底消失了。
甚至,我还记得盖老屋的时候,一家人在田里打泥砖、晒泥砖的情景。
我娘非常吃惊,我竟记得这么清晰。
我现在也很吃惊,几岁的事情,我一直到现在,都记忆深刻,而我长大后,很多事情很快就面目模糊了。
记忆,真是一件奇怪的东西,有时历久弥新,有时却又荡然无存。
老屋,就是我记忆里永远也磨灭不去的那一部分。
一块五毛钱盖起来的房子
我没出生之前的事情,我是听我娘说的。
因为家里没有房子住,我娘和我父亲结婚后是住在我的外婆家里。
一直到生了我大姐二姐,也是一直住在我外婆家,我外婆家是自己家有一个两进带天井的房子。
我娘生我和我三姐,应该就是回到自己的家里了,这么多人,外婆家应该也住不下了吧?
我娘说,我父亲决定自己盖一个房子的时候,口袋里只有一块五毛钱。
为了凑到启动的经费,我父亲决定把我娘养的猪送到山里去卖掉(我一直没搞清楚为什么要送到山里去卖)。
把猪🐖送到山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娘说,当时是把猪四蹄捆起来挂在扁担上抬着送的,那天恰好还下雨,于是我娘和我父亲几乎是滚了一身泥,走了几十里山路,才把猪抬到地方,卖了150块钱。
就靠着这150块钱,在我舅舅他们的帮助下,一套明三暗五的泥砖房子,就这样磕磕碰碰地盖起来了。
从小住宿舍
从小,我就住宿舍。
房子盖起来了,其实还是不够住的。
五间房,一间做厨房,一间是谷仓和猪圈,再一间是堂屋,人来人往进出要坐的,卧室就只有两间房了。
我记忆中,我和姐姐们还有奶奶住在一间房。
靠墙一排摆了三张小双人床,一米二的那种。
奶奶的床是最里面的,大姐二姐一张床,我和三姐一张床,最外面的床。
那时,奶奶80多岁了,但是一直是耳聪目明,还能背诵全部的三字经,写毛笔字手也不会抖。
心情好的时候,奶奶会在晚上给我们讲故事。讲《得运早,得运迟》的故事,甘罗十二为丞相,得运早,太公八十遇文王,得运迟;还有《乌盆记》的故事,吓得我很长时间不敢看养鸭子的人。
有时候奶奶也会背《三字经》给我们听: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年幼的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狗不叫,姓乃迁”?
姓什么跟狗有什么关系?
但是夜深人静,我也睡意朦胧,奶奶的声音离得太远,我想不起来问奶奶念的都是什么。
半夜都会打架
我和三姐从小睡在一张床上。
三姐和我不一样。
她是一个勤快的女孩子。
从小,她砍柴、喂猪、做饭都很麻利,学习写作业都比我认真,相比之下,我就是那个扶不起的阿斗。
我三姐出去砍柴,蹲在地上不抬头地砍,很快就砍起来一大捆,而且力气特别大,一下子就把好大一捆柴扛到头上回家。
我去砍柴,我只砍长得好看直溜的柴火,站在那挑选好看的,半天也只能砍一小捆,而且还扛不动,只能拖回家。
我娘每次看到我拖回家的柴,都会说,还不够炒给你吃的!
三姐每次出去干活,我在家里看书的话,家里的鸡围着我转圈,在我周围拉了一圈又一圈的鸡屎,我也视而不见的。每次三姐干完活回来看到满屋的鸡屎,就会气冲冲地拿起扫把一边骂我一边扫。
我和我三姐,是多么不一样的两个女孩!我俩每天晚上都睡在一起,不起矛盾,是不可能的!
三姐是个勤快风风火火的女孩,而我是个懒人,似乎我的血都比三姐的血流得慢。冬天我俩睡一个被窝,我三姐身上热乎乎的,而我的脚冰凉,我就想挨着三姐,三姐就不让我挨,我就要挨,她就不让挨……
两个人在被窝里扯来扯去,我三姐急了,一脚就把我踹下床,我“哇”地就哭了。
大姐二姐被吵醒了,看到掉到地上哇哇哭的我,就去打三姐,结果也打不赢,哭的交的,半夜闹得沸反盈天。我娘听不见,但是我父亲听见了过来,看我三姐一人“吕布战三英”的样子,也去打三姐,一样被三姐推老远。
我三姐就是这样一个英勇善战的女汉子!
再后来,我家没钱供两个孩子读书,我三姐辍学到温泉的毛巾厂上班,我考高中,考到了温泉的鄂南高中。
去上学之前,我很忐忑,只有我和我三姐在温泉,如果她再打我怎么办?有大姐二姐和父亲帮忙,我都打不过,我一个人怎么打得过三姐呢?
后来,我三姐从来没有打过我了!
反倒是对我极为照顾。
她在毛巾厂上班,只有到了周末我去的时候,才会买一点肉,用电饭锅煮给我吃,我如果周末没过去,三姐就会买便宜一些的青苹果送到学校给我吃。三姐工资一个月也就几十块钱,她连青苹果也舍不得买给自己吃。
和门槛一样长
我家的土房子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砖都是泥巴砖,甚至有很多土蜂在我家的泥砖上安了家。
很小的时候,家里面的地,也是泥巴的,只有门口的两个门墩和门槛,是水泥筑的。
我很喜欢门墩和门槛。
我喜欢躺在大门槛上。在我的记忆里,好像很多很多年,我都和大门的门槛一样长。
我躺在门槛上,别人进出我也不起来,别人得抬脚从我身上跨过去。
有时候,我娘挑水回家,我还是躺在门槛上,也不起来让,我娘挑着两桶满满的水,也只能从我身上跨过去,水桶滴着水,从我的脸上划过去。
我最喜欢的是夏天快下雨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门墩上,看远处的乌云滚滚而来,像千军万马在天上排兵布阵,我总是幻想会伴随着一阵悦耳的仙乐,有一群仙人在层峦叠嶂般的云中缓缓列队走出。
后来,我读到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惊为天人,引为知音,我看云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啊!
我上大学之后,有一次专门又去躺在门槛上,已经完全放不下,腿蜷着也不行,太窄了,我会掉下来。
门墩也不能抱腿坐着了,屁股太大,门墩太小!
破屋里的好姑娘
我们县是贫困县,我们村是县里的贫困村,而我家,是贫困村的贫困户。
从小,我很少穿过新衣服。
如果有一件新衣服,一般都是大姐二姐穿,穿小了就给三姐,三姐穿小了,给我。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我大姐二姐上初中,还穿的是屁股和膝盖都补着大补丁的裤子,穿着布鞋。
哪里有什么新衣服穿?
小时候,我们农村还会有集体出工,比如农闲季节修引水渠这种,全大队的劳力都会在一起干活。
我记得有一年冬天,全大队的人又都在一起修水渠,我去工地找我娘,恶作剧的大人扯着我的只有一个袖子的棉袄,对我说,这个破棉袄,还不扔了?
扔什么扔?扔了我穿什么?
小时候,我娘经常说我,穿衣服费!衣服到我身上,很快就破了!
我一开始还觉得是自己淘气费衣服,长大后我才明白,我哪里费衣服呢?我又不爱动,我就喜欢坐在那看书,费什么衣服了?明明就是大姐二姐三姐都穿过了,到我身上,该破了:)
就算穿的是破衣服,但是我娘绝不会让破衣服破破烂烂,而是会缝补洗刷得干干净净给我们穿。
我娘最引以为傲的是,这么多女孩子,没有穿过破洞衣服和破洞鞋子,半夜不睡觉,我娘都会把衣服缝补得清清爽爽,给我们做四季的布鞋。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娘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就着火塘的火给我手工赶做一件新衣服,好让我大年初一早上穿上。
火红的炉火照着我娘的脸,她低头不停地一针一线缝,一个孩子在旁边一脸热切地看着,这个画面,我一辈子也忘不掉。
我娘说,破窑出好瓦,破屋出好姐!只要干干净净,破衣服穿着一样好看!人好不在衣衫,做人要堂堂正正,比穿什么好衣服都好!
直到现在,我穿新衣服,都觉得不那么自在,就像穿着别人的衣服!
关于老屋的记忆,还有很多。
半夜听老鼠的声音,下雨天满屋都是盆子接水,刮大风就怕房子塌了,在火塘烤火不舍得去睡,门口李树下的秋千架,怕鬼半夜睡不着,满地爬的孩子,潮湿的情书,和我们一起住的牛,无法忍受的茅厕……
今天,纸短情长,我是写不完了。
我娘一辈子都在念叨,别人家因为有儿子,所以都盖了新房子,年节时候家里满是人,门口满是车……
就算是后来我们长大后挣钱在城里给两老置办了一个房子,老屋还是我娘和我爹舍不掉的根,就算是摇摇欲坠,我爹每年还是花钱请人修缮,每年要回去住几天。
今年,我们姐妹几个合计,一鼓作气,把老房子扒了,原地再盖一个简单但是结实的房子,让我娘和我父亲安心。
说干就干,今天,老屋就彻底退出历史舞台了!
但是,老屋的记忆,永远存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