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飞:孔乙己之教师版
01
鲁镇酒店的格局,和别处是不同的:都是当街两扇大玻璃门,里面摆一溜桌子,想吃什么,是可以吆喝服务员的。
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5块钱,买一个肉夹馍,——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一个肉夹馍最少也得十块,——坐在桌子旁,慢慢地品尝;倘肯多花一块, 便可以加一个卤蛋,或者香干,如果出到二十块,那就能买一份套餐,但这些顾客,多是所谓的打工者,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西装的,才踱进雅间,要酒要菜,慢慢地享乐。
我因为刚参加完高考,闲得无聊,家里便让我外出打工,于是便在门口的咸亨酒店里当伙计,掌柜说,还是个学生,怕是伺候不了穿西服的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吧。
外面的主顾们,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看着肉从坛子里捞出来,又要看着在案板上剁碎了,全部装到馍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想多加点肥肉也很为难。
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便改为专门传菜和收拾碗筷的一种无聊职务了。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大堂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掌柜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教人活泼不得。
只有高老师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记得。
02
高老师是穿西装又不进雅间的唯一的人,中等身材,带着一副酒瓶底的眼镜,西服上常常沾着粉笔沫子,然而每次来都整整齐齐。
高老师大约是姓高,亦或许是名字里有个高字,总之大家都这么叫他,有熟识的人则直接叫他“老高”,他也不以为忤。
也有人说这个“高老师”的来历据说是因为除了教书,他还要下乡扶贫、控辍保学、入户走访、信息录入、防艾宣传、文明创建、双高双普、秸秆焚烧、防止溺水、关注App、做各种调查、造各种档案、填各种资料,迎各种检查……仿佛无所不能无所不能,大家便觉得他“高,实在是高”,于是唤作“高老师”。
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
高老师一到店,所有吃饭喝酒的人就围着他笑,有的叫道:“高老师,听说你们又涨工资了!”他不回答,对柜上说:“两个肉夹馍,加一个卤蛋”。便拿出了十块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是发了绩效工资了!”
高老师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乱说话……”“什么乱说话,我前天从新闻上听说,你们的工资不能低于公务员水平,还要发绩效工资,你们每周休息两天,还有寒暑两个假期,啧啧……”
高老师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绩效工资没有那么多的,也不是人人都发,况且一年只发一次,不过几百块,周末和假期还要加班,没有钱的……”说到后面声音几乎没了,大家于是都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时又听见有人说:“老高,我听说你在学校里体罚学生,被家长找到学校,追着打……”高老师急了:“教育学生,用戒尺,能算是体罚吗?”
接连就是难懂的话,什么“教育部都说教师可以有惩戒权的……”“教不严,师之惰”之类的,店里又一次哄笑起来。
高老师偶尔也要上一个口杯,里面有二两白酒,喝过两口,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高老师,你当真是九零年的本科毕业么?”高老师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
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么连个中级职称还没评上呢?”高老师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什么指标,荣誉称号、年限、论文、公开课之类,一些不懂了。
“老高,我听说你们一个暑假就能挣出一套房子来,上课不讲下课讲……”高老师又一次涨红了脸,青筋愈发爆出:“你凭什么污人清白……”
“可是你为什么连一栋楼都买不起呢?上班还要骑着自行车……”又有人问,这次高老师干脆直接咬了一口肉夹馍,不作声了。
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掌柜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掌柜见了高老师,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
03
高老师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孩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高中吗?”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要好好念书啊,只有高中努力,才能考上一个好大学,考上大学,将来才有出路……”
我一听,又是我高中班主任天天挂在嘴上的那一套,便转过脸去,不再理他,高老师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那日高老师刚到店里,就有人高声喊:“老高,听说你上电视了?做检讨的感觉好不好?”高老师便扭过头去不吭声。
后面便听说高老师上班骑着大金鹿,那一日着急,不知怎地就进了机动车道,被抓了个正着,上面听说是个老师,觉得可以做做文章,杀一儆百,于是让高老师上电视台上做检查。
高老师戴着他的酒瓶底眼镜,在电视上表现的很诚恳。
然而从那以后,竟再没见高老师来过。
高老师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掌柜正在慢慢的结账,忽然说,“高老师长久没有来了。还欠二十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
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这次摊上事了!”掌柜说,“哦!怎么说?”“他总仍旧是管学生。这一回,他自己发昏,竟管了丁家的那个孩子。丁家的孩子,是叫人管的么?”“那一帮孩子,上课在后面叫了酒菜,围着桌子吃喝,高老师气昏了头,就踹翻了桌子,把他们撵了出去,踹了几脚,又打耳光……”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道歉,后来是赔钱,据说赔了三四万”“后来呢?”“后来是停职检查”“停职检查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开除了吧。”
旁边有人接腔,“老高就是个傻子,丁家那孩子,从小没人敢管,听说有亲戚是记者,连教育局里都怕他们三分,老高竟然自己作死去管他,真真是吃饱了撑的……”
“要说老高这个人,也真是死性不改,听说那次在课堂上没收了学生一块手机,老高竟然当众摔了,最后还是照价赔偿,又被取消了评先选优资格……”
说这话时,连我都听呆了,邻桌那几个抽着烟玩手机的高中生,竟也愣了一下,随机轻蔑地笑了笑,继续玩。
后来便听说,高老师离开了原来的单位,至于是开除了还是辞职了,就不知道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高老师的确是被开除了吧……
PS:本文纯属虚构,如有雷同,请勿对号入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