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郑学说广东话(非虚构)

老郑学说广东话(非虚构小说)

原载:郑运新文集《前尘如风》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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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方到广东闯荡快20年了,还是没能学会一句完整且标准的广东话,这不能不说是一种遗憾,特别对我这个语言专业(英语)科班出身的人,更是深感汗颜。但好在听力还是有很大提高,现在至少能把香港电视台的新闻报道听明白个八九不离十。其实,我没学会说广东话的主要原因是我压根就没把它当作一门语言和专业去好好学。我自认为有足够的语言细胞,但我觉得,是否要认真学一门专业或语言,也要看机缘,或者凭直觉看自己是否真的愿意学,而不能勉强自己,否则,肯定会适得其反。一开始,我还真的是努力尝试过,可就是说不好,连自己听了都别扭,心里一阵阵发慌、发紧、发抖,更别说让当地人听了。回想起我曾经学说广东话的经历,那种尴尬,那些洋相,让我常常会忍不住偷笑出声来。

我当时想学广东话也不是没有原因。

一是1985年第一次参加广交会时,和大学同学大平一起乘火车去广州,当车过湖南进入广东境内后,我们在几个大站下车散步,顺便在站台上买点什么,那时,真的感觉到了语言交流的障碍,几乎什么都听不懂。记得大平当时刚从国外调回不久,对我调侃道:“老郑,这可是比到了国外都‘坷凉’(难受)啊!在国外,即便不是英语国家,凭咱们的英语也都能对付了,看看现在,一句也听不懂。” 后来到了广州更是遇到了几次尴尬事,起因都与“听不懂广东话”有关。那时一年只参加两次广交会,还没想到要学说广东话,但对广东话已经有点兴趣了。

二是,那一年的广交会令人难忘,整个广州的大街小巷里到处播放着汪明荃唱的《万水千山总是情》,我非常喜欢这首歌,在中国大酒店商场排队才买到一盘正版录音带,在多次听后,终于听出了感觉--那种似水柔情,那般侠古柔肠,令人感动,令人难忘--我终于入了点“白话”的门,从内心里感觉到,这首歌只能用“白话”(即广东话)唱才能体验到那种原滋原味,如果用普通话唱一定很难听的。后来,随着流行歌曲的传播,我发现自己喜欢更多的用“白话”唱的歌曲了,如电视剧《上海滩》,《霍元甲》等主题歌。我有意无意中也跟着广东话的调学着哼几句,自己感觉还挺象的。

三是,在广交会期间与客户闲聊时,听一个日籍华人讲了则不知是真是假的新闻:说联合国缉毒组织每天都有针对性地监听世界各地贩毒集团的电话通讯,有几十门语言的情报翻译人员在从事这项监听。可是他们最近遇上了新的语言难题,在多次追踪监听一个可疑贩毒集团的电话联络中,他们听不懂双方对话的语言,几十个语种的翻译都试过了,无人能听懂。直到后来,由于一个警方的线人告密,他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联络双方用得是“白话”(即:粤语)。从那以后,联合国就增加了“广东话”翻译…不论他讲得是真是假,这故事加深了我对广东话的神秘感。

四是,在后来的几年里,我有机会多次访问了美国、日本、欧洲和亚洲的许多国家,真的体会到了“一门英语走遍天下”的优越:不论在哪个国家,大部分在政府部门和商业贸易领域工作的人几乎都能用英语交流。而当我几次去过美国和英国的唐人街后,我才知道了原来绝大部分华侨都是来自中国的广东和福建两省(包括相当数量的台湾人),而在唐人街里,华侨们的日常用语就是广东话。如果你会说几句广东话,那你在国外的中国城,中餐厅就能马上找到“老乡”,遇到“知音”,还可能会受到特殊关照呢。那时我曾想过,是不是也该学点儿粤语了。

有了上述四个原因和伏笔,当我在1988年底开始闯荡深圳时就感到,是开始学说广东话的时候了。正好有个先我而来深圳的朋友,凭着他的大胆和“厚颜无耻”,练就了一口白话的应急工夫,准不准姑且别论,反正在广东人面前他能说一堆让我感觉云里雾里的口语日常白话。

听说我也有兴趣学,别提多乐意给我当老师了。朋友先向我大侃了一通“白话常识”,这还真让我兴趣徒增。最让我感兴趣的首先是广东话数词的发音和所包含的意思。朋友告诉我:“你说这广东人也真有意思,‘一’他非要说成‘丫’,可‘二’他又说成‘一’;‘4’是广东人最忌讳的数字,因为其谐音是‘死’,凡带有4或14…等的数字,如电话号码,楼层、房间号或车牌号,都尽量避免‘4’字。”

关于“4”,我当时很信朋友的解说,但几年后当我询问买房时,我住的这幢大厦的14层的8个单元就因为每平米比其它楼层便宜200元而最先被抢购一空,一打听,抢购的人还都是当地人。看来,最忌讳的事也免不了要受“经济杠杆”的制约。但当地人的解释是,他们自己不会住,是投资做出租屋的。

此外,我出差去天津时还听到了另一则与“4”有关的笑话:说的是天津保险公司申领新汽车牌,因为没给车管所上供送红包而被嫉恨,车管所所长把最晦气的牌号“44444”给了保险公司,心想,这下够他受的,过不了两天准带上红包来要求换号。两天后保险公司经理还真给车管所长打了电话,用浓重的天津味儿不容对方讲话便把一连串顶级黑色幽默向车管所长摔了过去:“你是车管所所长啊?界你妈妈的可给了我们个好牌号啊!我要好好谢谢你老呀。你知道为嘛么?你学过‘音要(音乐)’吗?认识‘哆,唻,咪,发‘吗?界你妈妈的,界回听明白了吧?你给我们的车牌号在音要(音乐)里就念作:‘发发发发发!’,怎么样,后悔了吧?拿钱来赎回去吧,缺了德的您呐!”。说罢,就劲儿把电话摔下,约上朋友喝酒去了……

朋友还告诉我:“‘7’也不是好数字,意思是生气”。(几年后我又听到了新的解释,说香港人都开始抢购带“7”的车牌号了,说新的意思是“起—崛起”。), “‘8’是最抢手的好数字,因为其‘谐音’是‘发--发财’,所以,凡带‘8’的电话号,门牌号和车牌号都是抢手货”。而‘9’最好记,就是‘狗’”,说到这里,朋友马上示范,教我读“979”这组数字,说最好读了,就是“狗吃狗!”,还提醒我:“这下知道广东人的厉害了吧—狗都要吃狗呢,当心你外地人受欺负啊!”。

在后来的实践中,我发现白话里数字“5”才是最有意思的。因“5”的发音是不开口,只用鼻音“哼”着发出来,很容易让外地人误解。我的一次有趣购物经历就证明了这一点:一次和朋友上街,在深圳国商后面的小摊上询问一个物品的价格,只见摊主翻了我一眼,嘴唇冲我似动非动地闪了一下,好象轻轻哼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我接着又问了两次,她还是如此。我有点恼怒了,不禁叫过朋友问她:“这里人也太没礼貌了吧,问个价都待搭不理的,想把生意做好,至少要回答询问吧?”。朋友马上过去与摊主交涉了一下,结果,他笑得前仰后合的对我说:“人家怎么没告诉你啊?明明告诉你是‘5’元嘛!学着点儿:‘5元’就是‘O~~门’,也就是要闭紧嘴发“五”的音,准确地说是用鼻音发出“5”之后,再加个“门”字。你以为是英语发音那么好学?今后记住啊,不然就冤枉人家了啊”。

“哈哈哈!”,我也乐了,还有这样发音的?恍然大悟之余,决定和朋友好好开始学说广东话。

朋友提议先从菜市场的买菜砍价练起,因为那地方人多嘈杂,没人会注意你说什么话。他反复教我“行”与“不行”这两个砍价常用语。“达哥啦”是“行”,“母达哥”是“不行”--不同意。我模仿他重复说了几遍,只觉得头皮发麻,这太象母鸡下完蛋后得意报喜的“咯咯哒哒”的叫声。朋友还评价,说我到底是学语言的,模仿能力强,一教就会了。接着,又教了我几句其它日常用语,如:“宾狗--谁”,“海宾抖--去哪里”,“我母鸡呀--我不知道”…学来学去,我还是有种说不出口的感觉,也不是什么胆量问题,主要对发音的认同问题,总觉得别扭,心里有许多的“为什么”。

为什么说白话不象用白话唱歌那么好听?“一”就是“一”,为什么非要读成“丫”?而把“二”读成“一”?特别是看香港电视新闻时,一说到“戈‘尔’巴乔夫”就读成“戈‘一’巴乔夫?” ,这些都暗示着:我还是有点难以接受这种语音语调。

过了一段时间,朋友见我总是不肯在公共场合练习白话,没有什么长进,就出了个主意,说他给我想好了一个练习的好地方,在那个环境里我一定敢开口。于是,在简单地练了一番类似“要落~~”、落车”和“母乖”几句话之后,我便随朋友登上了一辆从深圳开往蛇口的中巴。朋友为了鼓励我到时候能喊出来,居然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到下一站时,我一用劲儿握你的手,你必须马上大声喊”要~~落!”,两字之间的声音要拖长些。千万不能喊慢了,不然司机听不见就开走了”。我答应了,但出了一头汗(想想看,一个男人的手被另一个男人长时间握着,不起一身鸡皮疙瘩才怪?!)但为了练习白话口语,也顾不得许多了。中巴轰鸣着开了,我一路看着窗外的风景,估摸着到下一站的距离,酝酿着发音的细节,等待那个振奋人心的时刻到来…

突然间,我感到自己的手被捏紧了,耳边传来朋友急促的低音:“快喊,要~~落!”。尽管我努力再三,嘴开了又合,可就是喊不出来。朋友急得把我的手都捏疼了。结果,还是没能喊出来,这一站是失败了,只好继续往前坐。朋友看我一脸尴尬,安慰到:“没事,别急,还有下一站呢。我刚来深圳那会儿也一样紧张,但只要敢开口喊出来,慢慢就习惯了。下一站你可一定要喊啊,不然就坐远了…”

看着朋友如此执意和诚心地帮我,我说:“放心,下一站我一定能行”。结果呢?车还没到站,我的手又被捏紧了,这一次我鼓足勇气,两眼一闭,抻直了嗓子大喊了一声:“落~~车~~!”,声音决不低于200分贝!乘客都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回头看过来,甚至有个人手里没吃完的半块西瓜都被我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吼”震落地上,而司机更是火上加油地来了个急刹车,把全车人弄得东倒...一片抱怨声...

朋友见此状连忙慌不择路地拉起我一溜小跑下了车,接着,我们笑到肚子都疼了...朋友总结道:“不错,真的不错啊!总算让你喊出来了,只有这样才能练成啊!但也不用那么大声嘛。还有,你犯了个错误,应该说:“要~~落~~!”,而你喊了“落~~车~~!”,知道吗,没教养的人才喊“落车”,除非司机假装听不见时,你才可以用“落车”,那表示你很粗鲁,司机就不敢不停。” 嗨!我哪里知道这白话的词汇里还有这么多的名堂。但从那以后,在一些场合我还真敢说那么几句不很标准的广东话了。

我那个朋友在英语学习上拜我为师,但在白话上常常自鸣得意为我的老师,不时找机会在我面前炫耀一下。一次,路过国贸大厦前的书摊,朋友说:“老郑,真有意思啊,这些卖书的广东佬自己都承认他的摊上卖的没有好书。不信你看我问问他们。只见朋友走向一个书摊,问:“劳愢(老板),有灭毫虚?(有没有好书)”,书贩居然真的回答:“谋啊!(没有)”。我忍不住上去问:“啊?你自己认为你卖的都是坏书啦?”。书贩笑了,用广式普通话对我说:“我当然“鸡到”(知道)你们问的好虚系什么啦,就系黄虚啦(就是黄书啦),对不对?我哪里敢卖啊,阿Ser(警察)要抓的啦”。那一次我真是要笑死了。

再往后,广东话在我们当时业务里的重要性还真让我领教了一番。

那是一天下午,女儿从小学放学回来,正赶上广州某著名大酒店商场服装部的经理二人与我们洽谈新的进货事宜。女儿进门后,她们都夸她好靓啊!接着就在一边用广东话在嘀咕着什么,反正知道我们听不懂,所以又说又笑的。一会儿,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喊我:“爸爸来一下,有事和你说”。我以为是有关她学校里的什么事,就让其他朋友陪着广州来的两位经理,我去了女儿的房间。

真没想到,还不到两年,女儿的广东话已经学到“相当程度”了。她趴到我耳边说:“爸爸,我刚才进门时听到那两个阿姨用广东话说你们现在的供货价太便宜了,广州各大商场两天前都刚刚提了40%的价…还说你们肯定还不知道,说她们来的太是时候了”。我听了女儿的话大吃一惊,问女儿是否真的听懂了和听清楚了。女儿说她肯定没听错。我想了想该怎么办?因为刚才只谈了她们这次进货的数量,(大约600件左右的各款羊绒衫),而价格还没来得及谈定,只是说应该变化不大。

灵机一动,我迅速走进另外一间办公室,在一份正准备给她们看的报价单上注明:“总部通知,我方对广州地区供货价格从即日起上调30%”。为了真实起见,还在上面加盖了我办的公章。再从传真机上复印一下…匆匆走回客厅,与两位经理道歉,说刚接到总部通知,供货提价了。然后把传真件给她们看。两位经理看完“传真件”并无多少惊讶,只是两人又用广东话不知说了些什么,就很愉快地签完合同,赶着回广州了。事后,办公室的人都夸奖我女儿,说多亏她能听懂广东话,使我们知道了广州各商场刚提价的重要信息,而且,在给这家商场的新供货中,我们多赢利了四万三千多元。

接着,立即给我们管辖内的广州,中山,珠海,佛山,汕头,厦门,福州等城市的30多家商场发出了价格上调的通知。而给女儿的奖励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我还记得:吃了一次麦当劳,买了一只可爱的波斯猫。(她最爱小动物)。我对女儿的“语言”能力感到惊讶,仅仅听懂了几句广东话,就使我们“轻易地获取了重要的商战信息,从而增加了数不清的利润。那以后,我再不敢在业务中对广东话大意了,在后来的业务洽谈中,尽量请个与业务无关的广东朋友帮忙,有时应急,连让女儿“旁听”的事都干过啊!

想想来广东这些年学白话的经历,真是哭笑不得,但我常常安慰自己:还好,虽然说的不行,但至少能听懂不少了。慢慢积累吧…...

老郑2004年4月2日写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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