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的陷阱
顷阅某杂志上有某作家为文,抱怨诸多亲友因“小病” 至大医院就诊,检查了几天,花了好几千元,结果仍未获得肯定的诊断和疗效,因此为文呼吁“尽信医不如无医”,呼 吁大家对医学要“内行”,以免受医院和医师的骗。俗语说:“事未易察,理未易明。”我们且先看下面这则真实故事:
美国麻省有一名男子,因肚子不舒服去找医师,医师告诉他是肠炎。几个小时后,他突然发高烧、冷战、继而休克。男子被送往麻省州立医院,在该院住了一个月,投以数种强力抗生素并接受一连串的检查。在出院时,病人的症状已完全消失,医疗费用共计美金六千一百二十七点五五元(电脑开出来的账单长达五米多),其中大部分是检查费用,但在病人出院时,医师还不晓得他是什么病。
医学越进步的国家,医疗费用就越高,这是现代医疗问题的一个“陷阱”。现代医学在检查方面的进展远比治疗方面来得神速,因此,医学越发达的国家,可资检查的项目就越多,费用也就越昂贵。以此类推,设备精良的大医院,其所做的检查项目要比小医院多,等而下之至庸医、草药师者流,根本就不用检查,也无从检查起。
是不是一定要做这些检查?“我只是'发烧’而已,为什么要照 X 光片、抽血、验尿、验痰?”自以为内行的人觉得“明明是感冒”,但医学生也许会想出三四种病来,有经验的医师也许会想出七八种病来。所谓“事未易察,理未易明”,越内行的人越不敢妄下断语。正确的治疗有赖正确的诊断,而正确的诊断则有赖科学的实验室检查。
一谈到检查,我们就很可能掉进前面所说的陷阱中。前面那位麻省病人的遭遇,为我们提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花那么大的代价,结果竟至徒劳无功,现代医学是否误入了歧途?
检查是必需的。但无可讳言,水准越高的医院,其医师对诊断的兴趣也远胜于治疗;而且,大医院的医师(支领固定薪水)在为病人开检查单时,也很少同时考虑到它的“费用”问题。现在大医院所做的检查,绝大多数都是在一九二五年以后发明的,它增加的速率相当惊人,且仍然在增加中。令我们担心的是,今日庞大繁复的检查项目,有几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而被认为是“真正必需”?
最近时兴的“健康检查”,到底应该检查到什么“程度”,在医学界引起一番争论。我想这个问题牵涉极广,远超过一般人的医学“程度”,一般人妄加置喙,反而不妥。检查是必须的,有问题的只是“程度”。但若检查没有“结果”呢?电影《开放大医院》内有一句极尽讽刺能事的话说:“病人出院时,若在身上找不到一处'刀痕’,他会失望的,而且也是我们医院的耻辱。”为什么一定要查出有病,才不会感到“失望”呢?
来到医院的锣鼓手
凌晨二时,护士来敲值班室的门:“王医师,有病人。”在泌尿科值班,晚上要兼看从急诊处转来的病人,其中大多数都是小便潴留、膀胱发胀的病人。我走出医务室,看到走廊上站的是一位年约五六十,非常瘦小的老头,微曲着身子,双腿夹在一起,两手做出要抱住小腹,保护膀胱的模样,显然膀胱已经胀得不得了啦。
“医生,我小便小不出来,很胀。”病人说。治疗室就在医务室的隔壁,我和护士将病人带进治疗室,叫他躺在床上,准备导尿。在准备的时候,我和病人交谈着。我用闽南语问他:“你以前有没有得过什么病?譬如说:前列腺肥大?”
“什么?雨伞褶?”病人不解地问。
我和护士忍不住同时笑了出来,原来病人把“前列腺”听成了“雨伞褶”。在这样的凌晨,面对着一个脱下裤子的病人发出笑声,对医师而言是有点不妥的,我连忙止住笑声,向他解释:“膀胱是储尿的地方,尿由尿道排出来,前列腺把尿道包住,如果肥大,尿道被压挤,小便就解不出来。”
病人还是一副茫然的样子。有时候,医师与病人之间可用来沟通的词汇相当少,特别是当病人来自低下阶层,而医师又是自小生长于温室中时为然。
当医师用生硬的专门术语来解释病人的病情时,病人往往只能以他所熟知的事物来比拟附会。譬如你对病人说“你的肝功能不好”,病人往往反问你:“是不是火气大?”到底是不是呢?恐怕只有天晓得。
像这一位病人,把“前列腺”听成“雨伞褶”实在太出人意料了,“前列腺”也许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而“雨伞褶”则是他自小就熟知的东西。
我一边戴上手套,一边仔细打量病人的脸庞。他是一个邋遢的老头。我用镊子夹起导尿管,塞进他的尿道口,进去不了多长,就碰到一股阻力,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我对护士说:“说不定是尿道狭窄。”
于是我们改用最直接了当的方法,在病人的小腹上消毒,以针刺进膀胱,汲取潴留的尿液。在汲出约三百毫升的尿液后,病人松了一口气,说:“现在爽快多了。”
“你以后可能还会像今天这样,小便解不出来,最好白天到门诊详细检查,做根本的治疗。”“要多少钱?我没有钱。”病人马上敏感地说。
在交谈之下,我才晓得病人原来是一个歌仔戏班的打锣手,有什么酬神庙会,演一场戏,打一天锣,收入为五十元。在歌仔戏逐渐没落的今天,他打锣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经常三餐不继,哪里还有钱看病?
“今天我们在萤桥演戏,积了一天的尿半夜解不出来,是我们戏班的小生叫我来台大医院的,否则,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台大医院。”“小生?”在我的印象中,整天在演“薛丁山”“杨宗保”的“小生”仿佛是活在古代的人,要将他(她)和台大医院联想在一起,似乎一下子无法适应,觉得有点脱节。
在汲出一千多毫升的尿液后,病人的两脚舒服地活动了几下。我顺便检查他的前列腺,觉得并没有肥大,也许真的是尿道狭窄。
“你可以去申请贫民的免费就医证。”我说。“要怎么申请?”病人问。其实要怎么申请,我自己也不太清楚。“也许你可以去问问你们的里长,或者区公所……”病人茫然地点点头,穿好裤子,爬下床来,对我鞠躬行礼,说:“多谢医生!”“哪里!你可以回去了!”
当病人走出五东病房的走廊时,在收拾东西的护士似乎想起什么,说:“啊!我们忘记开单子叫他去缴钱了!”我笑一笑,也许是太困了,微笑竟变为呵欠。
本文摘选自《孤独管理》,王浩一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