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温庄人物琐记——繁珠嫂子
温庄人物琐记——繁珠嫂子
图文/沈明
题记:那些曾经给予我们一代知青精神上、物质上些许温暖、同情和慰籍的人们,或许都是些小人物。他们没有高唱大风、没有惊天动地、没有谆谆教导,更没有装腔做势、作威作福。他们只是用他们心灵的本色、朴素的做人,潜移默化地熏陶、感染和激励着我们。他们让我们在理性地触摸历史的冰凉时,心里常常潮涌起阵阵温热的涟漪……
2000年5月,我们二队的知青与繁珠哥、繁珠嫂子
我下乡几年的日子里,和许多农民交上了朋友,内心里感到最亲切的,就是繁珠嫂子。
繁珠嫂子就住在我们知青小组大院的斜对门。繁珠哥是我们二队的副队长,后来又和我们知青在一起搞试验田。他们家只有一个小女儿,叫艳文。繁珠哥从小学过戏,会唱一口很好的当地流行的梆子腔,对戏的套路颇熟悉。由于繁珠哥爱说爱唱,更由于繁珠嫂子待人热情可亲又不失于礼,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喜欢到他们家去玩。夏天一院子,冬天一炕头。
我们村里要说干净利落,恐怕最要数繁珠嫂子和她拾掇的那个家了。繁珠嫂子的年龄实际上比我大了不少。她个头不高,黑红的脸上总是带着慈祥温和的笑容。那个时候,作为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除了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以外,光是家里的柴米油盐、缝补浆洗再加上喂猪养鸡、纺棉花织布就够忙活的了。生活的窘迫,使村里的妇女大都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的。而繁珠嫂子从来都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衣服特别合体,身上利利索索的;院子里也收拾得有边有沿,地上连根草棒都难寻;进得屋来,虽然也是土炕土灶,可无论是炕上灶上,洁净得连个土星都没有,锅碗瓢勺连锅盖都刷洗得干干净净,让人一看就从心里感到特别的舒畅。
无论繁珠哥在家不在家,去嫂子那玩的人都很多,亲亲热热又不失规矩。平时一些很爱开玩笑甚至说话很粗劣的人,只要进了繁珠嫂子的门,全都像听话的小绵羊一样,说句话都先瞅嫂子的脸,生怕哪句话不当冒犯了她;连那些最邋遢的人去了,吐口痰都很自觉地捂着嘴跑到外面去吐。
开始我感到很奇怪,为什么村里的年轻人这么愿意到嫂子这里来?为什么那些皮打皮闹、一说话就日娘骂奶奶的人,一到了繁珠嫂子跟前,全都像变了一个人了呢?后来,我和嫂子渐渐熟悉了,了解了嫂子的为人,心里便想:或许这就是一种美德的魅力吧。这种魅力甚是强大,摄人魂魄;这种魅力以她独特的强场,陶冶净化着人们的心灵,让人在她面前感到温馨、愉悦和舒朗。即便有些想入非非,也只能在这种强场中自惭形秽,不敢妄言妄语、稍有过分。美好的东西人人都爱,人人都会把她奉为灵台上的一种圣洁,谁也不会也不敢在她面前有半点亵渎。
一个夏天的晚上,月亮很好,又大又圆,挂在靛蓝的天上,银须飘飘。村里一片安详。我吃过饭,便到繁珠嫂子家去玩。一进院,我猛地吓了一跳!
只见繁珠嫂子光着上身(其实当地已婚妇女在自家院子里光着上身是很平常的事),正和一群光着脊梁的庄稼后生们在说话。繁珠嫂子面朝着院子门坐着,平时总是挽起的头发这会像黑色的瀑布披在肩上,丰满的身子被银白的月光朦朦胧胧罩上了一层光晕。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的上身,只觉得心怦的一声停跳了,全身的血一下涌上头来,慌得我转身就走。
繁珠嫂子看到了我,大大方方在身后喊道:“沈明,跑啥来?进来坐一会儿嘛!”
几个年轻人也转过身来,一起喊我。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脸热心跳地转身进来,在一旁坐下,可是不敢抬头。
繁珠哥笑着问我:“沈明,你干嘛老低着头来?”我只是支支吾吾。
嫂子也笑了,笑得很爽朗:“人家沈明脸皮薄,看见我光脊梁害臊了呗。嗨,这有嘛哎,我是你嫂子嘛!”
其他那几个年轻人见状,也都七嘴八舌地说开了我。
霎时,我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尴尬和龌龊:人家都和嫂子是那么坦然、那么无邪地在一起坐着,人家什么事也没有,你这是干什么?本来天就热,这下我窘得又出了一头汗。我抹了一把脸,还是不敢抬起头来。
嫂子递给我一碗水。我伸手接那碗水时,看了嫂子一眼。嫂子和蔼地抿着嘴,慈眉善目的,是那样的温和、那样的漂亮……嫂子和颜悦色地看着我说:“喝了吧,刚晾凉的。”
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聊天聊到很晚很晚,天上地上、人情世故,玩得特别开心、舒朗。月光下的院子里,不时荡漾起一阵阵的欢笑声,直到夜深。
临走时,繁珠嫂子起身送我。这时我已经很平静了。我笑着对她说:“嫂子,穿上点衣服吧,别着了凉。”
嫂子一抿嘴,也笑了,说:“大伏天的,凉不着。”
在农村的几年里,我们小组发生了好几次断粮,同学们各自被要好的社员叫到家里去吃饭,我经常去的就是繁珠嫂子家。其实她家里也不富裕,但嫂子却尽量把饭做得可口,热汤热水的。玉米饼子玉米粥,加上一碗蒸熟的咸萝卜条,至今让我难忘。
繁珠哥买了一架缝纫机,我有事没事就好坐在缝纫机前捣鼓一通,繁珠嫂子从不见外。要知道,当时缝纫机是很稀罕的,嫂子这缝纫机是全村唯一的一台。我却自以为是地经常用这缝纫机补衣服,甚至做鞋垫。繁珠嫂子不但不心烦,还常常夸我:“沈明还真巧,什么都会干。”
有一回,我和一个同学吵架了,气得我跑到繁珠嫂子家恨天骂地。
繁珠哥劝我,繁珠嫂子也劝我。嫂子说:“你们这起儿人啊,从城里到这儿来不容易啊,别再和自己过不去了。你想想,家里当妈的要是知道了,能放心吗?”
一句话,说得我泪眼花花,半天没抬起头来……
1974年底,我被铁路招工。临走之前,繁珠哥叫我在他家里喝了酒,嫂子特意炒了好几个菜。那天我喝醉了,两只眼睛里晃动着下乡几年的一幕幕这事那事,晃着晃着又和繁珠哥喝。喝着喝着我就哭了,哭着喊繁珠哥,喊繁珠嫂子……繁珠哥放下酒杯,也抹起了眼角。繁珠嫂子拿了一块热毛巾给我擦脸,嘴里絮叨着像是嘱咐着什么。我醉眼花花地看到,繁珠嫂子也哭了……
再后来,一晃就是二十五年过去了,当年楞青的我也已近天命之年了。1995年我去温庄,特意到繁珠哥家去看望。我见到了嫂子。嫂子老了!她好像突然矮了很多,满头青丝已经全白了,银发冉冉,但仍是梳理的那么干净整齐。繁珠哥身体不好,歪在床上和我说话,嫂子还是像当年那样里外忙活着。当年的小艳文已经成长为一名小学教师了。看到他们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生活,我心里很是安慰。
那次我只待了一会儿,就匆匆走了。繁珠哥不能下地送我,繁珠嫂子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口。我说嫂子别送了。繁珠嫂子仰着脸盯着我,眼圈红红的,抓着我的手只是抖……
嫂子!亲亲的嫂子,黑黑的嫂子啊……
写于2000年10月
作者近照及简介:
沈明,笔名木雁、网名石头,1951年生于山东省济南市,退休于中铁十局;系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著有个人诗词辑选《木雁行白》、散文集《潇洒人生》、自选小说集《心祭》、长篇传记文学《风雨写生——著名国画家张彦青传》、《忠诚——济南空军医院原副院长王宝俊传》,201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又再版了补充后的《风雨写生——张彦青传》;先后编辑、主编过《丹青谱——山东省国画家传》《走向新世纪》《无愧岁月》《情系十三中》《天下知青歌曲集》等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