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富海 || 【散文】狭路

几千年里,人们的踩踏,使出村去集市的路面凹陷下去,特别是穿过西岗时的路面更低,低到行人完全看不到两边的田地,只能看到两边立陡立陡的黄土崖,而陡崖之上,还长满了构树、野枣、刺槐,以及许多叫不上名字的杂草,把狭路遮挡得阴阴的,如同洞穴。

在西岗上锄地的人,看见从集市上买东西的人,㧟着装满蔬菜、花布的竹筐,沿着沟渠一样的路,晃晃悠悠地向东走,走着走着,就只剩下了头。再走着走着,就什么也没有了,仿佛钻进了西岗里。过一会儿,又从西岗的东边,露出了乌黑的头颅,然后是脖子、肩膀、后背、屁股。

站在岗顶的人,如果只是向东望着,会感觉到这个赶集的人,是从西岗的黄土里钻出来,一扭一扭地向村子里走去的。

一般情况下,看到这样的景象不会让人心生恐惧。但是,西岗因为地势高,被人们看作是龙脉宝地,因而成了村子里争相埋葬先人的坟地。如果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夜幕自远及进,徐徐拉起,而大地正在陷入沉寂,空旷的田野里,没有什么活动的人影儿,忽然之间,你发现,从脚下尽是坟圪垯的黄土岗里,缓缓走出一个人来,你会是什么感觉?

其实,最心惊胆战的,是那个在狭路上走的人。他从明亮、空旷的田野里,慢慢走进阴暗、狭窄的狭路里,仿佛是一个人从鬼村地府里走过一样。他只能唱一曲高歌,如舞着一根棍子驱鬼一样,为自己壮胆开路了。

张五婶因此是轻易不去街上赶集的,也轻易不去西岗干活,非不得已,一定要找个伴一起去。即便如此,每去一次,就像鱼儿从渔网里逃出来一样,要心悸半个月。

张五婶经过狭路十次,有八次被那里的鬼魂缠身。被鬼缠身后,张五婶上吐下泻,头晕头疼,别说走路干活了,即便是坐到凳子上,也能摔下来。那个难受劲儿,与喝了毒药没区别。轻一点儿,张五婶就在自己屋里睡几天,重了,只能找张三爷搠柱。

搠柱,就是拿一根竹筷子往地上一搠,竹筷子就自个儿直直地站在了平地上。然后呢,张三爷就掂起菜刀,往那根竹筷上猛的一刀砍过去,将筷子拦腰砍断。同时,张三爷还嘴里还大呼小叫的骂着:“小东西贱啥子贱?!人都死了,还作怪?欠挨刀不是?”

搠柱完之后,张三爷让张五婶点燃一张黄表纸,给鬼磕三个头。一阵小旋风从门口刮过,就代表鬼离开张五婶的身体,走了。张五婶就神清气爽了。

张五婶惹住了谁?会让他做了鬼也放不过她?

是张五婶的前夫张四叔。张四叔不到四十岁就没了。在他咽气前,一再坚决要求埋在狭路口处。他对管事的张三爷说,那个地方是风水宝地。但张三爷心里清楚,这是要把住这个路口,防备张四婶改嫁啊!但这如何能难住张三爷?在张三爷的主张下,张四婶变成了张五婶。

张五婶前带的,后生的,虽说都是姓张,但五个手指头伸出来,还是能明显地看出长短来。张五婶的大儿子结婚三天后,就和张五婶闹掰分家了。

这小子,不认妈,只认爹,一年到头, 不曾去看他妈一眼,更不会和他妈说一句话,但逢节气给他爹烧纸的事,却是一次也没有耽误过。而且,从他嘴里冒出的狭路口的奇怪事儿,一个接一个。

比如,大冬天的半夜里,狭路口有一个人坐在寒风中抽旱烟。还有,几个老头坐在狭路上打牌,他路过的时候,喊住他参与进去,赢了一袋子老头票,早上掏出来一看,全是纸灰儿。他跑到狭路口一看,他掏出来的钱,全放在他爹的坟前,还被一块石头压着……

本来,张四叔临死的时候,就给张五婶戴了一个金箍,他儿子从他父亲那里学会了念咒语,就唱戏一般,拐着弯儿,天天把紧箍咒念给他妈听。越念,张五婶的弦崩的越紧,越念,狭路口越古怪,弄到后来,张五婶连出村西门都不敢了。

张五婶知道自己错了两步棋,一步是不应该改嫁,第二步是,不应该改嫁给本家的小叔子。这让自己儿子的脸上无光,面子上没皮。当然了,被议论与张五叔之前就偷偷摸摸的话儿也有,这话可能早被儿子听到了,从而被儿子认为,是因为她与张五叔之间的不清白,才气死他爹的。

道理很简单,真相也是清楚的,但要说得使儿子信服,可就难了。而且,张五婶也确实觉得自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是做了亏心事的。但在张四叔弥留之际,张五婶一心安慰他,感情用事地承诺绝不改嫁,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然而,终究是发过誓言的,在别处无所谓,真要看到张四叔的坟头,张四叔那个不信任的眼神,还是锥子一样扎在张五婶的心上。

张五婶后来是不是被鬼缠死的不知道,反正她只活了五十来岁,就得脑血栓病死了。张五婶死后,也葬在西岗上。虽然没有和张四叔葬在一起,也错不了多远。张五婶死后,她的大儿子尽管也披麻戴孝了,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张五婶安葬后三天,她的大儿子路过狭路的时候,看见他妈坐在坟顶向他招手,他吃了一惊,回到家就病倒了。他也跑到张三爷家,让张三爷搠柱。张三爷已经八十多岁了,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大男人,走路还被女人扶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娃儿啊,你们一家人都走不出狭路啊!

马富海

新野一教师,爱好旅游,钓鱼,看书,作文,吟诗,独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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