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出门的女,泼出盆的水

1.

珠儿是他们家的第十个孩子。珠儿爹供每一个儿子读书,不让女儿上学。珠儿是家中老幺,死磨硬泡,总算进了学校。

珠儿开始是在乡中心校读书,那时家里离乡上还好远,连电都不通。读高中时,珠儿去了太平镇。到镇中学以后,她才知道有英语这门课。高中三年,她只来得及认全二十六个字母,考试连蒙带猜,分数超过两位数时也不多。高考这座大山她没有办法翻过去,返乡时,她已经二十二岁。

在乡下,通常女孩子到了十八岁甚至更早就要相门户,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生子了。像珠儿这样的岁数,那可是乡下的老大难了。珠儿爹和珠儿娘都很着急。那时老九小龙已经结婚并有了三个孩子,家里也实在放不下珠儿了。

珠儿继承了他们家人一水水儿大高个的身材,个子高挑,双腿又长又直,明眸皓齿,眉清目秀,要是不读那么多书早就能找个好人家了。四姐托人给珠儿介绍了一个镇上的人家,男方二十四岁,家里在乡下有地,还有一百多只羊。

珠儿和男方见了一面就很不乐意。男方个子不高,一口大黄牙,长得獐头鼠目 ,说话着三不着两,连初中都没毕业,他整个儿人简直就是珠儿的反义词。

见过面后,男方送来一只海鸥牌手表、一块毛料和两百元钱,还几次来约珠儿去镇上走走。珠儿躲进老嫂的房里不出来。

珠儿爹就站在院子里骂:“这么好的人家你都不干,你想臭到家么?我可和你丢不起这脸!这么大岁数糗在家也不嫌坷碜!”

珠儿听见了,只是哭,仍不肯出来。那男子叫楞子,也不说话,就坐在炕沿上,身边放着四合礼——是乡下送礼的最高档次。

珠儿爹见珠儿老不出来,就开始骂珠儿娘:“都是你把闺女惯的!不识好歹,没个家教!给八辈祖宗丢人!”

珠儿娘一边给客人端油茶面儿一边哭。珠儿听见爹骂娘,受不了了,只好出来和楞子到镇上去逛逛了。逛街回来,珠儿把一块粉色棉绸布扔在炕上,气呼呼上井沿儿洗头去了。

一个月后,双方开始会亲家,乡下叫换盅儿,商议结婚的事。珠儿眼睛都哭肿了,她爹就当不看见。

出嫁那天,正是十一月末,天阴着,下着小清雪儿,新郎家送来了一只羊。客人们冻得都跺着脚,搓着手。珠儿乘人不注意,一头撞向火墙,被大家及时拉住。三姐、四姐一边往她额上抹炉灰一边道:“自古以来哪个姑娘不出阁?哪个姑娘都是称心如意地嫁了?什么相中相不中的,就是过日子生娃罢了!”

珠儿爹一边咔嚓咔嚓嚼喜糖一边说:“你就是死了也不能死到家里!我可要脸哪!”

珠儿娘抹一把眼泪说:“珠儿,咱们有什么法子,这就是女人的命啊!”

就这样,珠儿带着伤嫁到了镇上。嫁过去才知道,楞子家果然是有一百多只羊,却并不属于楞子,只是公公婆婆让楞子去放牧,每月给两百块钱生活费。乡下的地也没有他们的份儿,公公婆婆住在乡下,珠儿的主要任务是给两个在镇上读书的小姑子做饭。

楞子每天放羊回来什么也不干,就躺炕上看电视。珠儿嫌他脚臭,让他洗脚他只管哼哼,水盆端到面前才老大不情愿地脱下臭袜子。两个小姑子整天嫌这个酸那个苦的,也不好侍候。

珠儿不甘心,老想离婚。可是结婚一个多月她就怀了孩子——楞子力气大,她拼不过他。妊娠反应大,吃什么吐什么。后来胎儿在她肚子里动,她变得开心起来,一心盼着孩子出生,总算有了奔头儿。

2.

生下儿子小文以后,珠儿脸色变好了,心情也好起来。她每天做饭也特别有劲儿了,整天给小文唱歌儿,逗他乐。小文会坐着了,小文会走了,小文会说话了,珠儿都写信来告诉城里的大哥大嫂,小文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寄托。

可是,楞子不管小文这个儿子,从来也没抱过一下。他还添了喝酒的毛病,天天晚上得让珠儿给单炒个菜下酒。放羊也不好好放,有一天小文爷爷上门来,说是再丢一只羊就彻底断了他们的生路。珠儿跟着楞子操心,有时还要背着小文去后坡上帮楞子放羊。楞子一天除了骂人,一句人话也不讲,有时不高兴还动手打珠儿。

有一天晚上,珠儿背着小文跑到她四姐家,四姐给她的脸吓了一跳。珠儿的脸,除了青、红就是紫,眼睛给打得肿成一条缝儿,哪里还有眉清目秀的样儿?

才待了没两天,楞子家就找上门来,让珠儿回家。珠儿说不回,离婚。楞子家说离婚行,小文是老杨家的,必须留下,结婚的彩礼也得留下。珠儿就开始哭,她舍不下小文,只好跟着楞子家人回去。

然而楞子的武力不仅不减,却愈演愈烈。珠儿不让他近身,他就捆了珠儿打,一边打还一边骂:“你不让我碰,你是想让哪个野男人玩儿吧?”小文在一边哭,两个小姑子听见了,开始不拦着,后来怕出人命,才终于过来拉开了楞子。珠儿太疼了,她不只是身上疼,心里更疼。要不是有小文,她真想投井一死了之。

楞子家怕珠儿再带小文跑,也是想用小文拴住珠儿,就推说珠儿又要做饭又要放羊太忙活,把小文接回乡下去了。珠儿想孩子,只好老往乡下跑。她一去乡下,楞子就说她是去会野男人了,回来又是一顿好打。打得最严重的一次,珠儿半个月下不了炕,也没去医院,她自己估计是胁骨折了,别说动,喘气都疼。

珠儿打电话给她四姐,说是非离婚不可,楞子是个精神病儿,结婚快三年她一直苦捱着,连双袜子都没买过,还老挨打,这日子没法儿过。四姐回娘家,问爹和娘的意见,爹说:“嫁出门的女,泼出盆的水,不能让她回家,丢不起人哪。”

珠儿在一个深秋的晚上到乡下婆家去看小文,给小文送去了新做的棉衣和棉鞋,在漆黑的路上哭着跌跌撞撞走回镇上,到家脸都哭潸了。第二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悄悄地、也永远了离开了这个家。没处去,她就投奔大哥大嫂到了城里。

在大哥家,珠儿整天泪水涟涟地絮絮叨叨:“小文说妈妈你贴的小饼子真好香!妈妈你唱的歌真好听!小文会讲故事,小文可聪明啦!唉,我怎么能扔下小文哪!我这心里痛呀!”她叨叨久了,连大哥大嫂和他们家的子女也生厌了:这不整个儿一祥林嫂么?

有一天傍晚,楞子突然坐火车来了。大嫂赶紧下厨炒菜,珠儿早躲到另一个房间去了。

在酒桌上,楞子说:“倪萍是我姑奶,你们有事可以找她。总理的侄子和我是同学,啥事儿都能办。”大哥本来不太同意珠儿离婚,虽然楞子家暴,但上点岁数估计就能好了,毕竟他们有个孩子,想让她在城里度过一个冷静期。现在全明白了,珠儿说楞子有精神病,看来不是假的。

半年后,珠儿大哥去帮珠儿办好了离婚手续,小文归楞子抚养,彩礼也不用归还老杨家了。

3.

四姐又托人打听了个相应人家。这家是农场的,男的叫大亮,挣农场的死工资——一脚踢不倒的两半钱儿,前妻嫌他穷,没能耐,到省城发大财去了。身边有一个八岁、一个六岁的女儿。这回四姐可打听得清清楚楚,大亮人老实本份,可和楞子不一样儿。四姐说:“一个女人,不嫁人没个家,总不行的。”

珠儿被安排回去相亲。那大亮果然如介绍人所说,朴实木讷,农活干得好,也孝顺。珠儿一嫁过去,大亮的前妻也许是怕女儿受后妈的气,很快就把两个女儿接走了。

再婚以后珠儿才知道,介绍人要了大亮两千块钱。珠儿心里很不舒服,这和拐卖人口比,只是听上去好听一些吧。

大亮不爱说话,但特别听珠儿的话,不肯让她下地干重活儿。两年后,珠儿生了个女儿。女儿名叫小武,聪明伶俐,长相也可爱。邻居大婶问:“为嘛女孩儿起个男人名字?”珠儿迟疑了一下,说:“这样硬实,好养活。”

大亮的妈死得早,珠儿侍奉大亮的爸特别体贴。大亮爸患了脑血栓瘫痪以后,珠儿床前床后没白天没黑夜地忙活,家里也收拾得极整洁。

珠儿特别会养花,多难养的花都能养活。家里茉莉、桅子常常开花,一开了花满室浓香。有邻居来取经,问珠儿为啥花养得这么好。珠儿说:“你得跟它们说话。它们能听懂的。”邻居听了,半信半疑地回去了。珠儿的多肉被养疯了,整个农场几乎家家都有珠儿送的盆栽。

大亮姐姐从北京回来,夸珠儿孝顺贤惠,她们不能尽孝,就买了成套的钻石首饰给珠儿,还给了好多钱。然而没人时,珠儿就对着养的花说话。她觉得开花的娇气,就总跟多肉说话。多肉总令她想起小文,胖乎乎的小脸、小手、小脚趾。她也是实在没地儿叨叨了。

有时,夜里做梦梦见小文,她就哭醒了。在黑暗里听见她大声抽泣,大亮不问什么,可是他心里明镜儿的,珠儿上太想自己那个儿子了。

有一年过春节前,珠儿去镇上看小文。托了邻居二婶才把小文领出来。在太平镇最好的饭店满庭芳大酒店里,珠儿点了最好的菜。小文长高了,可是看人木木的,也不认识自己的亲妈。

珠儿看小文穿得破,就领他去街上买了衣服鞋子和好吃的,还给了他一百块钱。又听说他早就不念书了,在家放羊,现在他们家有两百多只羊了。珠儿就跟他说:“小文,回家得要求上学,不上学哪有出路啊?”明知说了也是白说,但她不能不说。

再托二婶找小文时,二婶就吞吞吐吐地说:“那次人家知道了,家里不让见呢。”从此,珠儿再也没见过小文。

在杨家人口中,珠儿是个不守妇道的女子,跟着野男人跑了,不要自己的儿子了。所以,小文也不想见她了。

小武考上大学时,珠儿跑到玉米地里大哭了一场。她的心上,有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只要她有意识,这伤口就无时不刻不牵动她的痛感,让她痛得有如万箭穿心,然后流出新鲜的血来。她一把一把揪着玉米叶子,手上渗出了血丝。她又一下一下把手抠进泥土里,把脸埋进泥土里。泥土滚烫,却暖不了她的心。夏天太阳毒,把珠儿晒得一脸的汗,加上她的泪,加上和成的泥,她不成个人样子了。

哭过了,珠儿掏出手绢子擦脸,拢好头发,掸掸衣服走出玉米地。见大亮远远站在田边大土路上,她就飘飘悠悠走到他身边去。她觉得腿上没力气,脚好像踩在棉花上。他也不说话,只把一只大草帽递给她,看她顺从地戴了,陪着她一步步走回家去。她就这样带着伤,忍着痛,回到日常的柴米油盐里去。

人总得往前活呀,不这样,又能怎样?


绘画:赵子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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