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淞起,雾淞落
家敏考上师大时,几个要好的同学打趣他:“师大女生多,还漂亮,你小子找女朋友不用愁啦!”
家敏回敬他们:“谁让你们就知道奔热门儿,不报师范的?”
那时还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师范热,热门儿的是军校、工大,甚至是技校。家敏父亲不识字,但认为娃们一代一代出生,一个国家啥时候都不能没有学校、没有老师。所以,他坚持让家敏读师范,当老师。
家敏不得不听从父亲的安排。他是家族中唯一一个考上重点高中的,他的弟妹和表兄弟们都早早辍学回到了村里,终日和盐碱地打交道,为着可怜的收成。
大一还没完,邻班的长文主动追求家敏,他们成了要好的一对儿。看家敏穿上长文给他买的锃亮的新皮鞋,室友们不无艳羡:“家敏,你靠写几首破朦胧诗就赢得了校花芳心,艳福不浅啊!”
这是家敏人生中第一双新皮鞋,他小心地走路,同时又小心地掩饰起自己时刻要溢出来的快乐。其实他是笑面,即使生气,也像在笑。
长文来自以雾淞闻名的江城,周六没有课时会被父亲派来的小汽车接回家。她回来时,带着牛肉酱、辣椒油、肉松、烤鱼等各种各样好吃的,把家敏缺乏油水滋润的肠胃填得满满当当的。
幸福感有时就是饱腹感,家敏一时幸福得晕乎乎的。上高中时,无论多想,他都不敢打球。因为运动多了就会吃得多,饭票根本不够。
毕业后,家敏定向分配回了嘎什根村上教书,长文回到了江城。不用问他都知道,长文的父母不会同意他们的婚事。但以独生女长文的脾气,一哭二闹三出走,父母也没有办法,只能依了她。
长文真是好样的,没要一分钱彩礼,高高兴兴来到村里和家敏结婚。村里人都说,这新娘子怎么这么白,俊得好像天仙啊!
婚后两年,她的父母才终于办成了家敏的工作调动。岳母一边涂指甲油,一边对家敏慢声拉语地说:“现在办事难啊!你爸爸啥时候求过人?”
家敏听了,顿觉自己一米七八的身躯矮了下去。
他进了林学院教书,不用坐班儿,家近得步行分分钟就能到校门口。他们的房子是长文父母从部队借来的,在位置最好的江南。
拿到这个城市的户口和身份证时,家敏真是中了头彩一般欣喜。从此,他崭新的人生就要不同凡响地开始了,有演出前的兴奋莫名。
岳父母家的花草都是家敏去打理。当然不只是室内的盆花,他岳父在部队是师级,独住一幢小楼,楼下是个亦种花亦种菜的大花园。
他将那园子打理得绿意葱茏、繁花争妍。花园里有樱桃树、李子树、海棠树、杏树,有月季、芍药、步步高、凤仙、黄菊、蜀葵,有小白菜、大葱、茼蒿、青蒜、苤蓝、豆角、西红柿......
花园成了岳父的招牌。躺在绿荫下的藤椅上,老人家不时和羡慕的邻居打上个招呼,语气谦虚客套,眼角却挂满得意。
岳母将收获的青菜、瓜果大方地送给邻居太太们,在部队大院打开了良好的外交局面。人们都认为,来自乡下的女婿,得有这长处。岳母凡事爱占个上风,在很多方面的落败让她意难平,家敏总算在这里帮她扳回一局。
家敏还勤奋钻研摄影,陪长文和岳母在江边拍雾淞,以便让岳母有机会在太太沙龙里展示大量美不胜收的雾淞留影。
长文每天下班时,家敏等在她单位大门口,手里还提着她爱吃的各种吃食。大家都觉得,家敏需要无条件地付出。只有这样,才称得上般配。
家敏家的亲戚们常到这里来看病、办事。父亲得了胆道蛔虫,大伯家的小孙子摔骨折了,老姨肝上长了个血管瘤,表哥结婚来这里给新娘买衣服,四姑父因为宅基地和人家打官司,有些事甚至还要劳动岳父出面,事情让他焦头烂额。
不是他怕麻烦,也不是不认亲。在单位请了假跑来跑去固然疲惫,主要是,长文的脸色变得愈来愈难看。
亲戚前脚刚走,她就指挥他烫床单被套。有一次,四姑父没有来得及赶上火车,又折回家里来,一进门,就看见他睡过的被子扔在过道里——我们去宾馆,在退房时也看见自己睡过的床单被服务员胡乱扔在外面,不过那感觉是两回事。
他于是感到在家乡人面前特别没面子,在她面前活得太窝囊。两个人先是吵架,后来懒得吵,就冷战。她是冷若冰霜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沉默阴郁维护尊严的士兵。
冷战期间,他没有少做一样事。所以,没有人觉察他们的不和。但他做着每一件事时,都觉得是在做一种等价交换。不做吧,那是负隅顽抗,一切只会更糟。
他慢慢学会了吸烟、喝酒。系里一帮哥们儿常常聚在一起喝酒,做些海阔天空的神聊。但他从不多说,因此也没有人察觉他的不一样。
其实婚姻外人能看出多少呢,就是当局的两个人,也未必能适时参透真味。像饱满的果实,外表圆润光鲜,内核却已经开始腐烂,不咬开它,谁能看得见?
那一年的夏天格外炎热,他们便常去丰满水库游泳。在一个假阴天儿的午后,本来都上了岸了,家敏偏说感觉闷,没游够,又跳下水去,再也没有上来。
湖水波光鳞鳞,映着若隐若现的白日,看不出暗藏杀机。它不动声色地收走了他的魂魄,留下他肿胀的变了形的身体。
那一年松花江边举办了第一届雾淞节。没有雾淞时,江城和其它东北城市没有什么两样,但雾淞起时,瞬间就成为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从远方赶来许多渴慕雾淞盛名的人,熙来攘往的人们冒着风雪酷寒在江边拍照。可惜,这里少了一个用各种角度各种姿势拍照的家敏,多了一个因为伤心欲绝再也不敢去江边的长文——她心里,雾淞已经永远永远地落了。
这是一个谜。没有人知道,是他自甘溺水,还是纯属意外。
配图:陆昊
这是“般配”系列之五,结束篇。以后会不会有六七八,我也不知道。因为人生丰盈而我匮乏,人生多彩而我单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