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看不见,却给我光明
大华的母亲十六岁时得了伤寒,吃一种民间偏方,病好了,眼睛却从此看不见了。
刚上学时,大华常受到男生欺负,他们向她扔石子,骂她:“你妈是个瞎子,是个瞎子!”
大华跺着脚回敬道:“那又咋样?那也比睁眼儿瞎强!”真想狠狠把石头扔回去,可是母亲总是告诉她与人为善,不能骂人,更不可做横事。
别人家的女孩子还在妈妈怀里撒娇时,大华已经会拾柴烧饭了。锅台太高,她就站在小板凳儿上。大华蒸的包子馒头样子好,吃着香,手艺都是跟母亲学的。母亲看不见,但肚子里有一本厨房宝典:“煎鱼锅要热,不要太早翻动,不然鱼皮会破。蒸饺子要用温水和面,饧好了面才软。肉馅儿要用筷子顺着一个方向打,才上劲儿。”大华说:“妈,您这技术都打哪儿学来的呀?”母亲一边摘豆角一边笑:“处处留心皆学问嘛!你留心,才学得到哦!”
大华中午放学回来,母亲已经用电饭锅焖好了饭。父亲不让母亲动刀动明火,怎么也是失明的人。大华做豆腐炖白菜,母亲坐在小板凳上一边织毛衣一边和大华说家常。大到民间传说、历史掌故,小到亲戚辈份、各人生日、菜价米价,母亲样样清楚。
某一天,母亲忽然说:“大华,小娟怎么不上咱家来玩了?人哪,交了不弃,弃了不交。”
女孩子间时常闹些别扭,大华已经好多天不理小娟了。母亲是有千里眼么,这都看出来了。隔些天,大华带小娟回家做作业,母亲送了小娟一条手钩的花边,小娟宝贝得不行。她们后来成了一辈子的朋友。
人们都说大华长得像母亲。如果说大华是镇上第二美的姑娘,没有人能找到第一美的。大华二十岁时,说媒的人踩破了大华家的门槛。求亲的人中,有县长的公子,有局里的科长,有剧团的男演员,有小学的老师。
母亲看不见,可是会听。县长的公子太骄傲,眼睛长在了头顶上。科长大男子主义,心胸不大。男演员轻浮,有洁癖。那个老师稳重,谦虚,人品好。
可是大华喜欢演员。演员帅气,嘴甜,出手还大方。长这么大,大华第一次违背母亲的意愿,偷偷和演员交往。她常常很晚才回家,恋爱中的女孩子,胆子越来越大。
母亲见大华不听劝,只有叹气。
大华结婚时,欢天喜地地上婚车,不知道母亲在身后已经哭成了泪人。转过年来,大华怀孕六个月时,演员外头有了人。大华跑回家,伏在母亲怀里痛哭,她的世界坍塌了,那个美貌的演员,把他们的婚姻也当成了一部戏,他重起高楼,却留给她一片废墟,一片狼籍。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母亲用手轻抚着女儿,听上去没觉得有多难。
大华做了引产,和演员离了婚。再回到母亲身边,终于理解了母亲的苦心。她翻柜子找东西,见她穿过的旧毛衣,母亲都拆洗了织成小毯子小毛衣小鞋子放在柜子里。母亲看不见,却把颜色配得极美,她是怎么做到的呢?大华这时才领悟到,有些时候,自己才是失明的人,而母亲的心里亮着呢!
大华再嫁,完全听从母亲的意见。这次她嫁了公务员福子。福子也是离异,没有儿女。福子和母亲特别亲,帮家里收煤,搭炉子,买米,腌菜。
大华很介意福子的前妻。她一打电话来就是好半天,婚都离了有什么好聊的?这事母亲看出来了:“大华,福子人好,才没有和前妻成仇人。人有难处,就得帮。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堵在大华胸口的一团恶气,说开就开了。
他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大华上班,女儿白天送给母亲照看。邻居们都说这小孩儿简直是大华的翻版,真好看。母亲却只是笑笑:“人活一世,好看不好看没那么重要,就是一副皮囊嘛。”大华听了使劲地点头。她的动作,母亲看得见呀!
福子家是农村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看病的,买种子化肥的,打官司的,找工作的,大华有点应接不暇。来娘家急匆匆接女儿,要买菜做饭。临走,母亲慢悠悠说道:“咱看好的是福子这个人,可不能给人家脸子看哦!积德积福。”福子的前妻就是因为福子乡下亲戚多俩人闹矛盾离开他的,母亲知道婚姻的全部秘密。
果然,大华帮衬过的福子的侄女,在香港做了公司的副总监,大华买房子首付钱一时凑不够,还是侄女帮的忙。
大华在医院做会计,业务好,领导器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咱可不能做假帐,不能搞贪污。”大华笑:“妈您放一百个心吧,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干!”
福子家穷,结婚时租房子,还要照顾乡下的父母弟妹,大华经济压力大,不免抱怨。真的,流行真丝花裙子了,她穿不上。流行烫大卷发了,她没钱。母亲却说:“包子好吃不在褶上。你要天天追求那些东西,没个头儿。修脸不如修心。”
母亲这样豁达,大华以为她能活上一百岁。可是,有一天还没下班,小娟打电话来,说刚刚去家里,看见母亲跌倒了,正找车送医院来。
大华在医院见了母亲最后一面。这时母亲已经说不出话,脑里的血管正有血液溢出。她握一下大华的手,头一歪,就去了。大华知道那一握的含义:好好照顾父亲,好好和福子过,好好照顾弟弟妹妹……人生的泥泞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大华,觉得母亲虽然已经离去,但好像一直在用眼睛看着自己,用心护佑着自己。母亲瘦小,却伟岸无敌。她不觉得无力,也并不觉得痛苦。她庆幸有生之年,听到了母亲足够的教诲,那人生的全部秘笈,母亲已经一一留下。
反而是福子,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他自己的娘在他十来岁时就没了,他说有了大华,也就有了娘。
收拾母亲遗物,大华看到了一个棕色的小皮包,是和福子旅行结婚去杭州时买给她的,没看见母亲用过。
打开皮包,看见里面有一个紫红色的存折,上面是大华这些年来过年和母亲节时给母亲的所有的钱,一笔一笔清清楚楚。母亲竟然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提着这只棕色的小皮包,穿街过巷去银行存钱!包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存折密码,那六个数字正是大华的生日。存单上有母亲亲手写的签名:柳方。母亲就像她的名字,活得通透,爱得深沉,美得不自知。
大华喃喃地对福子说:“妈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她看不见,却给我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