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点

新学期第一次例会，校长介绍说：咱们学校新来了一位老师，安春沐安老师，大家认识一下。

只见第一排站起一位腰身细细眼神亮亮的女老师。这一天是个薄阴天，她好像给会议室带来了一道光亮。一身黑色羊毛套装让她穿得有如水上漂船，浓密的栗色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马尾，发梢是几个疏疏的大卷，额前有一个美人尖。她眼睛里好像汪着一汪水，笑意盈盈，眼角扯出细微的纹路。这纹路，在别人那里是衰老，在她这里，却只是眼里那汪水的涟漪漾出来，每一个涟漪都激荡着人的心。

安老师被安排在图书室工作。马上要迎接省检，新学期工作量巨大。图书室原来只有一个孙老师，年纪大，眼睛花，手脚慢，脾气臭。

安老师来了以后，程老师每天都去图书室借书。程老师一从办公室离开，人们就交换一下眼神。有人说：程老师以前就没去过图书室！又有人说：程老师现在每天经过大厅时都照镜子！

几个人零碎的悄声交谈中，渐渐拼凑出安老师的过去。她是区局的主任，接待省检时认识了牛处长。每次由安老师出面，本区在各项检查中都名列前茅。

一个春风沉醉的晚上，前来检查工作的牛处长来到安老师家做客。安老师爱人出差了，她打发十岁的女儿去奶奶家过夜。

奶奶见孙女大晚上一个人过来，遂起了疑心。老太太有儿子家房门钥匙，马上去儿子家开门。

门一打开，老太太看到牛处长与安老师共度春宵，气得当场大骂，并在天亮后将此事告知了儿子和安老师单位。

安老师即刻被撤职。安老师的丈夫准备离婚，在离婚前到省里去告牛处长。在省城住酒店期间，恰逢实施扫黄行动被查处，铩羽而归。

他们互相原谅，不再离婚，一个家庭就这样保住了。据说是安老师的公公利用关系将她调到了新的学校。

议论这些事时，难以抑制的兴奋点亮了一双又一双眼睛。他们在他人的污点中看到了正义的力量和自己的纯洁，他们心里也暗自猜测，不排除某些人因为自己的秘密未被揭穿而暗自庆幸的可能。

图书室在安老师的管理和程老师的协助下焕然一新。安老师联系市文体局新增大批图书，找到一家出版公司赞助，为图书室上了一套电子借阅系统。放杂物的仓库和露台被清理出来，连窗玻璃上刷铁窗框时甩上去的蓝油漆都被用小刀细心刮去，图书室面积扩大了一半。她还养绿植，插鲜花，为前来阅读的人提供茶和咖啡。旅游服务班学生的插花课和茶艺课后来干脆就改在图书室上了。虽然教课的李老师平时连正眼都不看安老师一下，但学校经费有限，连布置餐厅的钱都拿不出来，图书室铺了白色和绿格子双层台布的桌子，全套的茶具真是不用白不用，拍照还上镜。

有人说，安春沐可真心大不知愁。又有人说，学校诞生了一个读书迷兼活雷锋程卫东。说话人的语气，听上去含义格外丰富。

经过一年的建设，图书室正式升级为图书馆，并向学生开放。安老师选拔了几名学生做图书管理员，轮流值班。以前放学后住校生常常东游西逛五脊六兽的，现在都到图书馆看书。文秘班的白无瑕同学在安老师的帮助下尝试投稿，获得了一家杂志全民阅读征文的一等奖，从此爱上了写作，一以不可收拾。这个女生毕业后成了编剧，她的大幅照片被贴在校门口的宣传长廊里。

孙老师在退休前，不顾众人非议，向校长力荐安老师当“三八”红旗手和图书馆馆长。

鉴于安老师的污点，校长办公会没有通过让安春沐当图书馆馆长的建议，只让她当了“三八”红旗手。

直到退休，安老师也没有当成图书馆馆长。那个污点成为她身上刺目的红字，她自己不在乎，但很多人仿佛亲历现场，讲起来津津乐道。她能刮掉窗玻璃上的油漆，可是她哪里刮得掉刺在身上的污点呢？

有时他们当着程老师的面讲安老师的过去，程老师就会义正言辞地说：谁还没有个过去？非把人逼到绝路上去么？我们还是管好自己吧！众人于是再议论安老师时，都注意避开程老师。

有一次，安老师到教研组送报刊征订目录，有人正在给新来的老师讲述她当年的艳事，觉得有必要使他们不被安老师加了方糖的咖啡腐蚀。安老师一脚踏进门里，话头一时收不住，场面十分尴尬。没想到，安老师仍然满面春风地说：啊，目录我放在这里，大家看看要订什么填好单子我来取。打扰了，你们继续，你们继续！她转身离去，面不改色，暗酒红色的裙裾甩过，好像带起了一阵风。

安老师退休后，举家迁居厦门。愿意观摩她生活的人，早就加了她微信好友。

她刚发的朋友圈消息里，有在日本游轮上的照片。

阳光明媚，碧蓝的大海做背景，安老师带着双胞胎外孙女立在船舷边，虽有些逆光，但看得出身姿挺拔，脖颈修长。相比那些年纪相仿却早早老去的爱操心的女同事，美在她身上，竟然不可思议地保存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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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图来自知博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