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顿河,我回不去的家
静静的顿河,我回不去的家
结束了一场漫长的旅途,他想像着顿河开始结冰,水流被阻绝。望着高不可攀的星空,望着头顶上飘过的像透明的华盖一样的云片,从那里沉沉蓝魅魅的高空里,依稀能听到传来迟归的飞鹤那银珍般的叫唤声;依稀还能闻到,被烧过的蓑草散发着愁惨惨、死沉沉的气息,院子里的骡马还在吃着草,年久失修的围栏仍不痛不痒地挂在那里。
家里的一切似乎都和过去一样,可他明白,他回不去了——他静静的顿河。潘捷莱这个性格暴躁、一言持家的当家人,这个极其霸家、热爱生活的老人,因为战争逃难,死在了异乡斯塔夫罗波尔的土地上。
俄德战争前,顿河河畔的鞑靼村,与其他哥萨克村庄一样,一派祥和安宁,过着平静的草原生活。但战争开始后的几年间,静静的顿河,变得硝烟滚滚。经历了生离死别和被战争蹂躏、毁灭的哥萨克人的心酸、苦楚、旺盛的原始生命力、对土地的眷恋,蛮性与善良相交织的质朴的本性,都通过一个个人物淋漓尽致对表现了出来。
作者对于书中的人物刻画极度贴近当时的社会环境。潘捷莱·普罗柯菲耶维奇在书中的着墨并不多,他是主人公格里高力的父亲,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小资产者,他热爱劳动,热爱家园,自私狭隘,尽管脾气暴躁,言语粗鲁,但对亲人怜爱交加,无微不至。作者多次在文中对潘捷莱的喜怒哀伤进行了细节的描述,书中对老头子的哭泣有七次之多,每次哭泣都有着不同的缘由,但都是出于对子女们的爱,让这个人物形象在读者中栩栩如生起来。
潘捷莱的三个子女中,他最喜欢的是小儿子格里高力。格里高力像父亲,生着下垂的鹰鼻子,嵌着一对略微有些发蓝的扁桃形的热情的眼睛,高高的颧骨上紧紧地绷着一层棕红色皮肤,甚至在笑的时候,格里高力也与父亲表情一样粗野。
格里高力在结婚后,仍与有夫之妇阿克西妮娅保持着情人关系,被潘捷莱逐出家门,在村民面前,潘捷莱内心的羞辱、愤怒无语言表,但他还是非常爱着他的小儿子格里高力。几次去亚戈德庄园去看望格里高力,并在小儿子入伍前专门送去了装备。
在俄德战争中,潘捷莱收到了格里高力阵亡的通知后,“一下子就垮了下来。家里人眼看着他一天天老下去,他越来越不行了,记忆力衰退了,头脑也糊涂了。他驼着背,脸色像生铁一样黑,眼睛里有一种像发热病时那样的油光,表现出他精神上的混乱。”潘捷莱只是不要命地吃东西,吃得很多,吃得也不讲究。当年迈的父母日思夜念盼望分别许久的孩子的来信时,等到的却是孩子阵亡的消息。一下子就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垮了,让人为之动容。追思宴那天,老头子在神甫鼓励他时,潘捷莱靠在门框上,浑身猛烈地哆嗦着,哭了起来,这是潘捷莱收到儿子身亡的消息以来第一次哭。从这一天起,他克制住自己,精神恢复了正常。
格里高力“死讯”第十二天,彼得罗的来信说,格里高力还活着,并获得了乔治十字勋章,潘捷莱那种高兴得发了疯的样子,叫人看着觉得实在可怜。他抓过信,拿着信在村子里到处跑,见了识字的就拉住,要他们念,不是念给自己听,老头子是想把迟到的喜讯向全村夸耀一番。“我的天—呀!格里什卡真争气!......全村都在夸他......”潘捷莱从莫霍夫商店给儿子寄完东西返回时,小声嘟哝说。他擤了擤鼻涕,用小褂袖子擦了擦痒酥酥地在脸上流着的泪水,心里想道:“看起来,我老啦。爱流眼泪啦......唉,潘捷莱呀,潘捷莱,这一辈子怎么轻易就过去啦......”
在一次战役中,格里高力因受伤被送往后方医院,伤养好后,他返回亚戈德庄园,当他听说阿克西妮亚与叶甫盖尼有染时,狠狠地教训了叶甫盖尼,然后离开阿克西妮亚回到了鞑靼村。
潘捷莱看到儿子回到家,而寻过一回短见的媳妇娜塔莉亚也从娘家回了婆家。这天夜里,潘捷莱让老伴儿去悄悄看看小儿子与媳妇是不是睡到一块儿了,老伴儿从门缝里朝正房里看了看对老头子说在一块儿。此刻,潘捷莱画了一个十字,用胳膊肘支着身子,抽搭起来:“好啊,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战争进行到第三年秋,格里高力的媳妇娜塔莉亚一胎生下了两个孩子。潘捷莱在院子里听说儿媳妇生下了双胞胎,先是把两手一摊,随手就捋了捋胡子,高兴得哭起来,而且无缘无故地对着急急赶来的接生婆大叫起来,那是作为爷爷喜极而泣的泪水。
在格里高力参加顿河暴动战争因害伤寒被普罗霍尔护送回家时,潘捷莱一声不响地坐着,泪水从眼眶里哗哗地往下流,可是一张脸木木的,脸上的肌肉一动都不动,他的喉咙里又咕噜又哼哧,不知想说什么?这是作者描述的潘捷莱的第五次哭泣。
潘捷莱在一场家庭口角中,格里高力的儿子米沙特看到爷爷要打大家,而且对着一家人嚷嚷,小小的心里就十分生气,于是就学着奶奶的腔调怼了几句,米沙特被母亲娜塔莉亚打了一耳光。潘捷莱心疼孙子,他从桌边跳起来,流下眼泪,也不去擦顺着胡子往下直淌的泪水,高兴地大叫起来.....
娜塔莉亚得知格里高力还与阿克西妮亚在一起时,自行打掉孩子因流血过多而去世,面对家里接二连三地变故,潘捷莱走到院内敞篷底下,躲到割草机后面,把头扎在一堆干牲口粪上,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这是书中写到的潘捷莱第七次痛哭。
生活冲出正常的轨道,往往就要变成无数的支流。这个在家里具有绝对权威的当家人,在儿女情长面前,表达出了他在磨难面前的一种生命韧性,更是在生死面前体现出了一种人格尊重。
可是,战争是枯燥无味令人绝望的。战争摧毁的不仅是人的肉体,使大地荒芜,使家庭离散,使国家衰败,而且它腐蚀人的心灵。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洪流中,普通人只能是悲剧的命运,无论他们做出怎样的选择,都必然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顿河依然在静静流淌,而那些美好的岁月却再也回不来了。长眠在异乡的潘捷莱知道,这是他回不去的家,也是草原回不去的过去,更是哥萨克人回不去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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