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的致意‖文/丁恩翼

命运的致意

秦子韧，中国摄影界新生代第一人。他的作品每年在世界各国巡展，曾是《国家地理杂志》御用摄影师，四十岁那年，急流勇退，避开万千世像，开始了自由人的生活。

曾经为他博得第一座奖杯的作品组“天为谁春”至今都为无数摄影爱好者们所争相模仿。昙花从初初绽放，到渐渐凋零，不过短短三个小时，在秦子韧的镜头下，花瓣的每一秒颤动，都是对心灵的叩击。至于他的扛鼎之作“余烬之光”，作品中那只带着夺目粉钻铂金戒指的枯槁的手，每每悬挂在画廊间展出时，总有人在它面前，肃然站立良久，默默无语，隐隐泪目。而如今的他，已经过了参赛夺冠的年纪和心境，名利双收后，淡出了公众的视线，偶尔接受专访，笑谈过往，对未来不置一词。每年农历新年过后，也会出一两件作品，命名为“守岁—众生”系列——他会在每个除夕夜，选一栋住宅楼宇，而他自己，会在面对这栋楼宇若干距离的地方布置摄影装备，透过各个窗户，记录下除夕这个特殊的夜晚，每个房间里所发生的景象。

这个命题别有深意，原以为除夕夜，各家各户必是喜气洋溢，笑声云集，然而这些年来呈现在“守岁—众生”系列作品里的内容，因为真实，因为直接，所以彻骨，所以辛酸。没有人知道他每年的选址在哪里，或是经过特别甄选的？还是随机的？还也正是因为如此，镜头那一端定格的图景才真正成为扎根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品。

这一年的除夕所诞生的作品，与以往相比显得有些特别，记录的是新年钟声即将敲响之际，六层楼的一所住户家中失火，一位中年女子置身火海无处逃生，破窗而下坠落身亡的瞬间。女子惊惧的脸，空中飞舞的长发，焦黑零落成碎片的红色粗花呢格子长裙，一只脚赤裸着，另一只脚上套着粉绿色的棉拖鞋，火光的强艳色彩，夜幕空洞般的漆黑。秦子韧把它叫作——“花火—寂灭”。

作品问世后随即上了热搜头条，许多人在他的微博评论里谩骂，质问他，既然第一时间目击火灾发生，为什么不先打电话报警、尽力扑救，却能如此淡定地按下无数次相机快门？从容，是艺术家出于对职业的专注么？冷漠，是出于生而为人的自私本性么？

对于这些问责，秦子韧一一作了解释。首先，事发当晚自己身处的地点距离火灾现场是两栋楼房之间的距离，他身无双翼，不可能争取到足够的营救时间。其次，他摄影抓拍的过程时需仅仅九秒，完成拍摄后他确实是第一时间电话通知了火警，九秒，只有在理论上能构成“耽误”。再次，对于因意外而不幸离世的这位女子而言，我的作品是她以另一种方式存活于世的证明，它将永久保留所有深爱她的人对她的记忆。这是残酷现实不可遏制地发生以后，命运带给她的深深致意。

新年伊始，各番争论齐集上阵。原本已经淡出名利圈的秦子韧，一次又一次在公开场合被追问，被讨伐，迫于形势，他郑重地，重复着诚恳的表达，重复着真挚与耐心，以无比强韧的持久力，坚持到了最终风波平息的时刻。

第二年除夕，可能是生怕好不容易平息的风波被再次无端掀起，秦子韧的“守岁—众生”系列，也就没了续篇。也或许，不仅仅是第二年除夕…也或许，“花火—寂灭”会成为他摄影作品的最后篇章，完全有这个可能。

秦子韧永远也无法忘记二十年前的那个除夕夜，他去大学的初恋女友家还书，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女友的父亲。他看上去非常温和，客气地请他进来喝茶，吃点心。他们随意地聊天，女友的父亲问他，未来有什么理想，他说，他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摄影作品能登上国家地理周刊，甚至能获得国际大奖，去世界各国巡展，为祖国的荣誉增光添彩。女友的父亲露出慈祥和蔼的表情，赞赏他胸怀大志，还鼓励他坚持理想。回家的路上，他心里一直怀着兴奋和激动。

后来寒假过后，刚刚开学，女友便委婉地向他提出了分手。她说，父亲不希望她将来嫁一个靠拍照片卖照片吃饭的——“艺术家”。秦子韧不知道该不该努力挽回她，他心里反复回忆着她父亲和蔼的面容，温暖的微笑，还有所有那些鼓励他坚持理想的话语。后来他问她，你为什么不反驳你爸爸？你为什么不坚持？！她说，她细细地思考了爸爸的话，觉得爸爸的想法和决定是对的。

秦子韧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大度的人，一个健忘的、容易宽心的人，直到那一刻，他看到那张充满惊恐、绝望失措的脸。二十年了，她的模样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长发飘飘的，喜欢英伦范的格子衣裙，喜欢色彩鲜艳的服饰配搭。在他不断按下快门的九秒钟里，夹裹着快意恩仇的一泻千里，尤其是之后通过新闻媒体获悉她父亲得知意外发生后已乘坐次日最早一个航班从洛杉矶直飞上海的时候，对了，正如秦子韧自己所说的——我的作品将永久保留所有深爱她的人对她的记忆…它是，命运带给她的，深深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