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很幸福《美公》
美公
美公九十多岁了,是祖父的发小。
去年和父母拜见他时,他好开心,像孩子一样一直说笑不停,近日他要赶回老家安度人生最后一段时光,落叶终归根,我们纵有千般舍不得,也如此要散场的。
美公得名,源于那一把雪白光亮的胡子,这是他一生都视为宝贝的东西,每天早起、饭后、外出、归家都会很仔细地清洁梳理它们,还随身带把小梳子,没事儿就拿出来梳梳,为这个癖好,祖父没少打趣他,每逢节日我们一团聚就会拿他的胡子开心,当着婆婆的面,说美公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婆婆的脸马上就羞红了,偷偷瞄了美公一眼,那是我看到过的有生难忘的一个场面,一经回忆,依然那么温暖动人。可惜婆婆走得很早,美公没再续,后半生几乎都和祖父在一起“混”日子了。
我对美公的感情,公平地说,似乎比祖父更近一些。自我上学起,祖父便不再整天费尽心思哄我玩了,闭关练字看书,所以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和美公在一起,他比祖父聪明的地方就是一个“懒”字,懒得看,懒得听,懒得写,但从不懒于他的语言,这使得美公人缘好得不得了,常被旁人羡慕。我眼中色彩分明的世界,我嘴里每一口清茶淡饭的味道,我凭着记忆走过乡间每一条小路的风景,都被他用语言生动地描绘出来,如此深刻长存于我的记忆里。有时你不得不相信血缘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明明受着美公那么多熏陶,可我到底没学会他说话的方式,依然秉承着祖父安静的性格,把千般语言都落在了笔下,这样一说,我也不算是个聪明的人吧。
美公向父母问了我的近况,一切安好的现状让他少了很多牵挂,可是想到他会离开,也许再无见面的机会,我的心便空落落的隐隐作痛。美公喝到兴处,说起很多年轻时光的趣事,谈及祖父的离世,他无限感慨道:“我这个人啊,一辈子好强,样样都不输于你祖父,就一样我比不过他,我这身子骨天生多病,不如他,没想到临老临老,他却先走了,到底还是比我快一步,这老东西,到死还和我比着一招……”说着说着,竟满眼蓄泪,哽咽起来,一个人要有多深刻的记忆和感情才会如此地一说动情呢?父母默默听着,我却忍不住哭了。母亲慌忙扯了下我的衣袖,不满道:“别总惹美公伤心,人老了不能情绪那么激动。”我自然知道这些,可这场面又如何让我忍得住?
是不是人老了总会有一种想要书写自传的念头?或是把整个家谱都列一遍,成员逐个来篇简介。美公一向不好动笔,勤于说,懒于写,居然也开始动这个脑筋了,他把手稿拿给我们看,潦草的字迹比医生写的药方都绝,他不念出来,你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上面只粗略地列出个提纲,他说等回老家时再慢慢写。生命的质量不争长短,若长余九十岁还能像美公这样,那便是一种难得修来的福气了。
美公问我:“现在你都看些什么书啊?”我没正面回答,来了句:“没怎么看,追星呢。” “什么?”他大概没听清楚,我又大声重复了一遍,他听完后,抬起握着钢笔的手,指着我重重说了两个字:“很俗。”我直视他,哈哈大笑起来,追星这个词,他居然听得懂,我好意外。美公也笑起来,摸了摸那把胡子,到底还是他聪明呢。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很爽直,也从不会说好话,他说你很俗,你就一定很附流于现世,绝对是个俗气的人,我成不了圣人,又做不好凡人,当个俗人也算不错了;他说你性格不好,那你就一定脾气不咋地,古怪的不得了,很遗憾这两样我都占了。从小到大,虽然没有听到他赞过我的话,我倒是觉得这样很安心。父母见我俩一老一小,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真是莫名其妙,可有一样他们一定知道,“老顽童”和“小东邪”也是一对儿快乐搭档呢。
临走时,我没有回头再看美公一眼,怀念,是生命中最无能为力的事情,我却必须且即将要做这样一件事情。
七堇年说:“一生,总会有一些人一些事就那么明明灭灭刻在沿途的风景里,即使那辗转着的快乐在百转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也会咬紧牙关,明眸皓齿地微笑着,把它们统统扫进心底最干净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