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小意《李小光的规矩》
李小光的规矩
李小光是 一个做事很有原则的人:他吃饭的时候从不看电视、看电视的时候绝不说话、甚至不像其他人那样边听老师讲课边在本子上写下满满的笔记。他会在电影院售票口前排上几个小时的队却最终一无所获,即使售票员就是他的妈妈。他做事向来规规矩矩,从不跳过一件事去做另一件事。对于他奇怪的行为,我们认为他得了某种奇妙的病,我们把小学学到的各种知识掺杂在一起给这种病起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染色体奇异组合先天性缺陷后天加重痴呆症。说的简单点,我们认为他得了某种叫“傻x”的病。
当我们问他,“哎,李小光,你是得了染色体奇异组合先天性缺陷后天加重痴呆症吗?”
李小光本人并不感觉有什么,他会嘿嘿的对我们笑,反倒是那些大人们对我们报以强烈的指责,他们嘱咐我们要善待李小光。在多次嘱咐之后,我们在开展各种活动的时候总要先问一下李小光。当我们走到他的面前,他往往正低头写着画着什么东西,或者认真的抠弄自己的指甲。“李小光,一起玩么?”他不会回答我们,我们也只是象征性的问他一下,然后嬉笑着四散开来。当我们的游戏进行到热火朝天的时候,李小光已经抠好自己的指甲或者画完那只像驴的狗,他想起来了我们的问话,抬起头,用呆滞的目光盯着眼前的空气,仿佛我们还在那里。“我不玩了哦,你们玩吧”他缓缓地说。
在某次李小光排队排到忘记了时间,排到他想看的那场电影已经放映结束的时候,他的妈妈下班了,当她从售票处里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处于长队中的李小光,她走上前去,从队伍中拉出李小光,大声质问着他。李小光用呆滞的目光看着她,这种木讷使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李小光又回到队伍中去了,因为他的暂时离开,后面的人立刻填补了他的位置,他被迫到最后一个位置去了。等到天黑的时候,李小光做粉刷工的舅舅终于来了,他蹬着一辆平板三轮车,将坐在地上双眼红肿的姐姐搬到车上,顺便用目光搜索了一下李小光,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当李小光的舅舅蹬着三轮车从小路上渐渐接近的时候,李小光正坐在门口前的台阶上发呆。天黑的时候,李小光终于意识到这个时间应该在家里吃饭而不是继续等待买票,于是他就回家了,但他没有想起来一边哭泣的母亲。李小光的舅舅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一路小跑的奔向李小光。像往常一样,他将李小光横抱起来,对着他的屁股一阵猛打使李小光发出惨烈的哭声。李小光的母亲面无表情,她从三轮车上下来,慢慢的走到屋子里去准备晚饭,李小光的惨叫不会使她动容了。对于李小光的木讷她已经习惯了,却还是会哭。她常常在黄昏里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叹着气对来往的人说:“他太像他死去的爹了。”
李小光的父亲叫李大光。他是一个狂热的彩票迷,他坚持每天去买一注彩票。在买彩票前,他会认真的点上几炷香,在烟雾缭绕中,他闭起眼睛在纸上随意写下几个奇怪的数字组合,等他睁开眼睛时,他为纸上出现的数字而惊讶不已。“是神仙们拿着我的手写的。”他大笑着说。在磕过几个响头以后,他就把纸条紧紧地放在内裤上缝的口袋里,然后一路飞奔去彩票站。
“愿望说出来就不能实现了,仙气漏了就不灵了,这样做保险的很哩。”当彩票站的老板对他当众脱下裤子从中摸索出一张记载号码的纸条的行为表示惊讶时,他这样解释。
等第二天早上,彩票中奖的号码在小镇上唯一一家报纸上刊登出来时,他就急匆匆的去买来一张。报纸到了手上,他并不亲眼去看。在镇上的大街上,他会随便找到一个认识的人,求他把号码读给自己听。当那个人读号码的时候,李大光闭起眼来。随着一串串数字进入到他的耳朵里,他时而面无表情,时而眉头紧锁,但更多的时候是喜笑颜开。这让读号码的人变得也有些兴奋,当最终大奖的号码读完以后,李大光睁开眼睛,踱上几步,小声说:“还不赖。”那些读号码的人更加兴奋了,他们急切的询问李小光父亲中的是哪一级的大奖,并叮嘱他一定要知恩图报,即使不帮他们买套房也要请他们喝上几杯好酒,吃上几顿好饭,因为是他们读出了如此好的号码。但真相是,在李大光买彩票的十几年中,连最小的五元奖他也只得过一次。这种结果使那些充满期待的人渐渐感到厌烦了,他们不再为李小光父亲读中奖号码,当李小光父亲执意要求时,他们就大声呵斥他滚开。
李小光的父亲很是苦恼,他被迫要自己去读那些中奖号码了,这令他痛苦不堪。他认为神仙们给他的好运气只够他去买一注能中奖的号码,等到开奖的时候,这种运气就不够用了,所以他要借助别人的好运气。他觉得自己是时候找个老婆了,是那种会读数字的老婆。
在这种导向下,李小光的妈进入到了李大光的寻偶范围之内。她叫王小兰,那时候她还不是电影院的售票员,她在一家很小的超市里做收银员。当李大光提着一捆大葱,一颗大白菜,两斤猪肉胶和一桶山西老陈醋去结账的时候,她飞快的看了一眼各个商品的价目表然后拿起李大光手中的百元大钞,飞快的将应找回的七十三块二毛钱塞到李大光手里,然后迅速的招呼起了下一位顾客。这么复杂的加减运算被她在几秒钟之内完成令李大光感到由衷的惊讶。“她一定是个很会读数字的人”他心里想到。王小兰!他记下了这个名字。
于是李大光在随后的日子里会每天光顾这家超市。他会在各种必要或不必要的物品之外再买一块巧克力,等付过账以后,便故意把它落在收银台上。她看到之后就喊他:哎,你的巧克力。他回过头来,从嘴角挤出一丝笑意:不,是你的巧克力。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这种纯粹的王子风格令她感到面红耳赤。
当他再度到来时,他在超市里随意的四处闲逛令她感到心神不宁,等结账的时候,他又会多买一块巧克力,然后落下,她也默默地接收。等他准备落下第二十三块巧克力的时候,她拉住了他,在超市外面的树下,满面绯红的王小兰用结巴的声音问他:你送我巧克力……是因为,因为你喜欢我吗?”
“不,我想你做我老婆,我缺个会读数字的老婆。”李大光坚定地说。
她的脸更加红了,如此纯粹的表白令她感到十分害羞,“神经病”她捂着脸跑开了。
但他知道自己有机会了,后来在媒婆的几次正式撮合下,他们订了婚,后来又结了婚。
李大光再也不用苦恼了,因为读数字找来的老婆还给他带来了其他原来没有想到的好处:洗衣做饭,扫地洗碗这些他不愿意干的活她都做了,晚上还陪他睡觉。这些好处常常令李大光感到窃喜,在某次窃喜之后,李小光诞生了。
李小光从小就对数字有敏感性,在百日宴上,李小光的手绕过桌子上的长命锁、金元宝等种种具有美好寓意的吉祥物,径直伸向了被搁置在一旁的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彩票中奖号码。李小光的父亲感觉非常高兴,他大笑着对别人说:“这孩子,以后能得大奖哩。”
在学会叫爸爸妈妈之前,李小光先学会说的是彩票号码。在他刚刚会跑时,李小光的父亲便得了某种奇怪的病,卧床不起,于是李小光每天便担负起了替他父亲买彩票的任务。小孩子总要穿开裆裤,但李小光却不能。从我走出门见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穿着缝合的很严实的长裤。在彩票站,李小光如他的父亲一样当众脱下裤子,从里面摸索出一张沾有尿腥气或其他排泄物的纸来递给那里的大人,那里的大人们捂着鼻子痛斥着李小光父亲的不人道行为。
除了买彩票外,李小光还担负着每天早上帮他父亲读中奖号码的重任。在三岁的某一天,他第一次承担起了这个任务。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样只能做一件事。他边读着一串串奇怪的数字边把尿径直撒在地上。李大光正要发作的时候,李小光正念到五元奖的最后一个,那是他的数字。他瞬间转怒为喜,将李小光抱起来转上几圈使他感到晕头转向。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得奖。他为这奖励感到十分欣喜,他要求李小光以后每天都要读给他听。他要求李小光从最小的五元奖开始读,一字不落的读,一直读到最后十万元的大奖。他认为只有一步一步来,把前面没有得奖的坏运气叠加起来才能转化为最后得大奖的好运气。最后得号码才是最重要的。
在李大光断气的那个早上,李小光正将中奖号码读给他听。王小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小声哭着。李小光坚定而缓慢的读着,他的父亲闭着眼睛安静的听着。在某个时刻,他突然睁开眼睛来,嘴巴张大,从喉咙里发出来嘶哑的喊声,王小兰立刻站起来试图听清他说的话,她似乎听懂了。“小光,快给你爹念最后的号码。”李小光的小眼睛迅速跳转到最后一行,当他念完了那串数字以后,李大光的眼睛闭上了,嘴巴合上了。他死了。
李大光死了。即使到最后他也没有得奖。在王小兰的哭声中,李小光认为是自己直接跳转到最后一个数字的行为害死了自己的父亲。从那天起,他变得规矩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