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格瑞《士为知己》

士为知己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魏安嫠王二十年，冬。

风雪载途，七日疾行一千里。日夜兼程，累死五匹马，冻伤六匹马。

至邺城，我举起了尘封多年的双椎，将晋鄙一招毙命。热腾腾的血溅了我一脸一身，晋鄙面部青茎暴突，目眦欲裂，喉咙里吐出最后一口气：“……逆臣！”

我曾立誓，此生只为明主出。为公子，堕入阿修罗地狱——也无妨。

悲风切切，边声四起。暴雪洗尘寰，战马血沾蹄。

公子将八万兵马，频出奇策。我为先锋，铁衣铁椎，与天穹苍鹰同视，骋雪原横扫千军。半月后，秦军却，邯郸之危，解矣。

十年后，秦军再犯大魏，公子命我使秦国。追随公子十余年，公子从无轻视我出身市井屠夫，反而逢人赞我“万夫不当之勇”。为公子效犬马之劳，万死何辞？

长亭复短亭，公子送我十余里仍不肯回城，我笑道：“公子请留步。半月后，我当毫发无损回来，再与您把盏言欢。”

公子环顾四周，只见冰封万里，叹道：“可惜无柳枝赠君。”

我拍拍胸脯，道：“待明年开春，臣为您载满园子柳树。”

公子侍从嗤嗤笑不已，我没读过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闹了什么笑话。

公子没有笑话我，反而拍拍我的肩，道：“我并非想要柳树满园，待你回来后，告诉你何为'折柳’。”

可惜当时的我，并不知道，那时是最后一次见公子。

秦王狡诈，以将军位诱我叛魏降秦。我瞅秦王谄媚伪善之态，如观跳梁小丑，讥诮道：“愿为大魏犬，不做秦之王！”

秦王大怒，将我关入地牢，又恐我力大无穷，破牢而出，加百斤铁锁缠我四肢。我大笑：“秦王胆小尚不如鼠邪？待我公子旦夕取秦王项上人头！”

秦王恼羞成怒，放猛虎与我同牢，欲逼我就范。猛虎目露凶光，步步逼近，利齿渗出涎水，似乎是被饿了很久。我被铁锁禁锢，动弹不得，待猛虎距我半尺时，我横眉怒目，冷喝道：“畜生！”怒喝声穿云裂石，百斤铁锁为之撼动，秦王吓至十步开外，惊惧交加，唯我一人仰天大笑，畅快淋漓。

此后，秦王不再烦扰我。直到某一天，我听两个狱卒愁眉苦脸地闲聊道：“魏公子率五国之军，蒙将军大败。”闻言，我不禁悲喜交加。喜的是，待公子攻破咸阳，我终可结束这暗无天日的牢狱之灾。悲的是，当年立誓护公子周全，却不料今日反而需要公子相救，未尽人臣之责。

两年后，秦王再次来看我。我蓬头垢面，却笑的欢畅：“大王是来通知我，公子已攻至咸阳了吗？”

秦王沉默良久，道：“朱亥，为孤效力吧。魏公子病酒已故。”看我毫不相信的样子，秦王大发慈悲地告诉我，秦用反间计，魏王忌惮公子德高望重，废黜公子，公子郁郁寡欢，终难长命。

冷。渗入四肢百骸的冷。从未有哪个冬天比今年的更冷。

我哑着嗓子对秦王说：“再给我一夜，容我思量。”

公子亡故同年，我自刭于秦国大狱。

世上无明主，何须有能臣。

遗憾的是，我还不明折柳为何意。真想……

真想听公子亲口告诉我。

写在后面的话：中学读太史公《魏公子列传》，传记交代侯生“北乡自刭”，却无一言半语记载朱亥之后话。查阅史料，朱亥竟不堪秦王逼迫，舍高官厚禄而追随魏公子同死，忠臣不事二主，莫过如此。明·许自昌《水浒记·遣讯》：“勇能挟荆轲之剑，义堪提朱亥之椎。”叹其忠烈，悲其不幸，故作本小传悼之。